茅舍幽栖灵秀谷,红颜孤芳向灯枯。柴扉虚掩空寥寂,惟有白云相伴宿。日暮苍山空念远,月临玉湖地更寒。柴门忽闻犬吠声,可是风雪夜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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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玉山,是世间除苍梧山外的第二座大山,与苍梧山齐名。唯一不同的是天玉山是辽王室的圣山,而苍梧山只是大周北国之北普通的莽莽青山而已。
天玉山位于辽国境内,其山巅的万年冰山之上有圣湖玉湖,倍受世人向往传颂。若说梧渊之下环境恶劣,充满戾气,是死境。那么天玉山便是有名的生境。相传天玉山之巅的玉湖能医活人肉白骨,于是天玉山才被形象地称作玉山,玉山之上的圣湖被称为玉湖。由于质同境异,天玉山之巅的玉湖与禹山北面的梧渊,被世人亲切地合称为生死之境。
多日之后,她悠悠醒转。
心间耳畔一片清明,不再是梦里的金戈铁马,杀气赫赫。悠扬的琴声余音绕梁,时而悠扬,时而低徊,像是抚琴人从生命深处淬练出的精华。用尽生命地婉转动听。不用细察,内力到处那有条不紊的娴熟指法,那像是从七弦间汩汩溢出的袅袅琴音,她知道是师父又在抚琴了。琴声里少了往日的哀怨愁殇,多了些许云淡风轻,师父指下出神入化的流水莲花是矣!
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噌地坐了起来,往琴声处望去。坐起的动作太剧裂,像是一不小心牵动了四肢百骇间无名的引线,痛感瞬间传至每一处神经末梢。她疼得呲呲抽冷气!
“还能感觉到痛,那便是大好了。好生静养,休要乱动。否则,为师可不能保证你日后能行动自如,将我那套欲雪梨花使若飞花。若是那样,为师合该另找个好徒弟了!”语毕,一声微不可察的轻笑声隔空传来,衬极了说话人动听到极致的声音传入阿妩耳中。
“好呀!那师父就尽管再去找个比我更好的徒弟呗!天可怜见,希望师父能找到。”虽是确认到师父完好无损,阿妩仍是试探性地说道。
仿佛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一个白影飘然落在阿妩坐着的万年寒玉床旁,白衣白发雪白的肤肤,辨不出实际年纪。那一双黝黑的眼睛,倒成了白衣女子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葱管似的玉指不由分说把上阿妩的脉搏,静默片刻后,白衣女子终于舒了口气。
“这丫头,都伤成这样了还是这样伶牙俐齿,日后不知什么样的人儿才能收拾得了你。”白衣女子柔和的话语压下了阿妩来不及惊呼出口的满腹疑问,眉目间溢出的慈爱和那满头白发让阿妩眼里酸酸的、热热的。白衣女子语毕,不忘宠溺地睨了阿妩一眼,尔后像来时那样急不可待地飘然远去。
伴着阿妩的紧呼声,丈余外的白色身影颓然萎地,堪堪倒在急驰过去的阿妩怀里。
白衣女子本就雪白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一口鲜血不可预料地喷洒在洁白的衣衫上,像点缀在茫茫白雪中的点点红梅,空气中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
“师父,师父,您这是怎么了?”向来冷硬如阿妩,此刻急得满面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飞儿驼回满身是伤的你,吓得师父心胆欲裂。你也知道的,师父近些年身体大不如前,早年间撂下的病根子,近来发作的愈是频繁。与其拖累着这副不知何时行将油尽灯枯的残败身躯,不如让师父救了你,好死得其所。”不复片刻前的飒爽,白衣女子轻咳了声道。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是为了将我从鬼门关里抢回来,师父您不会拼尽毕生修为,压不住体内的蛊毒。就算体内的蛊毒复发的再频繁,师父您还是有法子抑制的不是吗?师父,您这是何苦呀?阿妩不值得您这样对我。”阿妩话语间哭腔浓重。
“傻孩子,师父并不单纯地为了救你,只是不想再这样苟延残喘而已。你看你都哭了,是师父赚到了不是吗?这些年间看着你长大,何曾见你哭过呀?别再傻傻地为师父白白伤心。”白衣女子就势抚平阿妩紧蹙的眉头,打断她源源不断送出内力的手。
“不要,不要这样,师父。我要救活您。没有您阿妩可怎么办呀?”眼泪顺着阿妩本来干涸的眼角滑下,很快便洇湿了一大片衣角。
“为父自知命数将尽,才将毕生所学悉数传予你,不要再担心为父。倒是你,怎么会中万箭穿心毒呢?还有无极门的穿云掌怎么会伤到你?用尽为师毕生的内力才护住你的心脉,要不是玉湖的水足以涤荡尽世间一切毒药,你怕早是命数尽了。告诉师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白衣女子虽是气数将尽,仍掩不住行云流水般的一身洒然,只是仍然无法不担忧阿妩。
“师父,连您不都说我的伤大好了吗?您不要再说话了,让我好好治好您。”
“不要再枉费力气救师父了。答应为父,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再去和别人打架拼命,如今你的身手虽是没几人能伤到你。但是,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以后你要是满身是伤回到这里,怕是再没有人能再为你疗伤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才算不辜负为师的用心良苦呀!”白衣女子虽然连说一句话,都会不停地喘息,嘴里的关切仍是滔滔不绝。白衣女子白晳的脸上微微泛红,阿妩知道那是回光返照。
“师父,求您,不要再说了。您的叮嘱,阿妩都记得了,阿妩日后绝不随心所欲和人打架了,一定会好好保重的。师父,您到最后还是不肯告诉阿妩给您下蛊毒的是谁吗?这蛊毒折磨了您一生,给您下蛊毒的到底是谁呀?您为什么不肯用玉湖的圣水来疗伤呢?这蛊真的去不掉吗?这些年我一直查探都不知所踪,连飞雪教都查探不到的势力会是何方神圣呢?”晶莹的泪花源源不断从阿妩眼中滴落,阿妩犹不自知,满面凄楚那还是往日的情形。阿妩纵容魂识探入师父残留的记忆,想知道师父一生执著所为何?却不想师父脑海里残留的竟是那人、那事、那情景……
只听语不成调的师父气若游丝到:“冤冤相报何时了。为师前几日忽然记起曾惨遭灭门之灾,那样的仇恨为师都释然了。以前的那些事,你还是不肯放下吗?不要再想着为为师报仇。如果为师没有猜错,那人应该快要来了。为师这一生,无怨无悔啊!虽是大半生活在自欺欺人里,自以为忘尽前尘,却不料前尘往事在生命即将将息时竟纷沓而至。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为师苦寻了一生啊,一直在试图寻找回到最初的那条路原来根本不必找,为师原来一直呆在最初......”话未必,人已殒。白衣女子满面皆是了然与云淡风轻。
白衣女子像是瞬间枯萎的白莲花,全身上下了无一丝生机,阿妩仍是无法适从就这样失去了怀里的人。
十八莲华,她为逃婚只身远去异国他乡,与他不期而遇。
彼时,她是辽国的平民女子莲衣,他是吴国的白衣卿相沈子庭。一见倾君心,再见自难忘。从此,山长水阔,惟愿不离不弃。隔着两国之间的紧张局势,疆场上的深仇大恨怎敌得过十丈软红。不思量自难忘,即使国仇家恨在前,亦敌不过就中一双痴儿女。
一个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一个是明艳照人的莲华女子。本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从此与君永结同心,白头偕老,怎奈天意弄人?
或是曲江池畔的一见倾心太美好,牧马草原的再次邂逅没能留住彼此太惆怅,于是天玉山的不期而遇便顺理成章,紧紧缚住了一对有情人。
他说,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虽隐约觉得从此一别,相期再难,仍愿意放他离去。只为了不使他留遗憾。
奈何不得她的不愿,视他如命的老父只得迎着各方面压力退婚,只为她能回家。
万事俱备,她以为从此便可以与意中人长相厮守。谁知?快马加鞭赶回家中,看到竟是父母至亲躺倒在血泊中。他一个愣神,被她拂去面纱,她没想过仇人会是他。
从没想到,再见竟是在这般情景下。两心相许那么容易,相守却那么难。隔着父辈的血海深仇,亲人的累累白骨。相期无涯。相期无涯。
叔父迫他斩草除根。可是,虽然是她的父亲害他从小失去父母双亲,以致他从小孤苦。可是,此时他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手刃她的父亲,又怎能再对她敢尽杀绝。
虽是知道相守已再无可能,仍从夺命一刀下救下她。即使相忘相恨,他也不要她忘记他,于是悄悄对她下蛊。查获当年的真相,明了事情的原委,又能怎样?
疆场上,刀剑无情无眼,即使有所伤亡,也是在所难免。而他知晓的却是另外版本,误以为是她的父亲敌国的大将军不敌他父亲的兵力,才安排人暗箭中伤他父亲,要了他父亲的性命。以致他母亲为父殉情,使他从小失去双亲。
面对血海深仇,她的咄咄逼问,他不得不重新查清事情原委。乃知是他身居高位的叔父见利忘义,陷害他的父亲,图谋了他父亲的性命权势,并嫁祸他人。
大祸依然铸成,事情水落石出的同时,他实在无力还手她的拔刀相向。本想一死偿还她,抛开国仇家恨,再怎么样也只是他俩之间的恩怨情仇,大不了一死了之。却不想她在最后关头刀尖手刃的竟是自己。他宁愿死,也不愿她伤自己,与他从此青山绿水,后会无期。
手刃过她父亲的性命血债,他终于明白冤冤相报化解不了仇恨。在叔父懂得忏悔时,学会放下。一方面不忍国失栋梁,一方面明白仇人毕竟是他自己的叔父,虽然不是与他父亲同胞的叔父,也是他爷爷的亲生儿子。怎能忍心看自幼疼爱他的爷爷垂垂老矣时再次痛失儿子。
隔着家国之间的血海深仇,亲人的累累白骨,挽回她已是不可能。此生此世,他只想痛着她的痛,思着她之思,用尽一生来偿还。
血海重逢,他是敌国的少年将军,她是它国的明阳郡主。面对血泊中的亲人,她仍是无法恨他。她痛恨自己竟然理解他被推上复仇之路的无可奈何。虽然从此山长水阔自此不相逢,她依然无愧是他的解语花。支撑着料理完亲人的后事,她选择在生命中最美好的地方枯守成灰。用毕生的时间,去等待一份不可能的等待。只为了等待,不为君,不为故人。
他从此醉卧曲江池畔,将万丈红尘,世事人心隔绝在世界之外。魂牵梦萦,只是她那曲倾尽天下的流水莲花,她明艳照人的身影。在结束之后,等待结束之后的开始。
或是苍天怜惜师父一生孤苦,在料理完师父后事后,师父与阿妩从小养大的一双白雕带来了师父至死亦无怨无悔的人。同时亦带来了阿妩久别重逢的故人。
自从经历了大悲大痛,师父在极度崩溃的情况下忘尽前尘旧事,却忘不了那人和那人约定。在前尘散尽时,依然如故地守在相约一生的地方。失忆之后仍然忘不了的人,该需要多大的勇气支撑呀!而如此孽缘如果不是如此刻骨铭心,又怎能一生不忘。阿妩从不曾听师父提起过往事,却在师父生命最后,清晰地捕捉到前尘旧世的脉络。感叹浮生若梦,梦若浮生。
琴弦上二十四套翻飞的指法,弹奏的仿佛是师父毕生所有春夏秋冬里的流水莲花,又仿佛是师父一生的思念与痛恨交加。千年如一日的天玉山,在这一日忽降大雪,鹅毛般的大雪在说不清道不明的流水莲花里纷飞舞动,像师父用尽一生的生命独舞。哀伤而凄决。
青山本不老,却为君白头。绿水本无忧,却因风皱面。世上最难解,是一个“情”字。
用尽一生时间,师父与她的故人不过在等候命运重新来过。待到命途殊归,他将不再是吴国将军、陈家的后人;她亦不再是束缚她一生的黎王爷的女儿身份、辽国的郡主。
就在阿妩愣神的当儿,天玉山西师父埋骨的地方居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形容枯槁的老年将军从天而将,仿佛瞬间恢复鲜衣怒马少年时的热血,不管不顾地跳进断裂的崖壁之间。稍顷,几个剧裂地移转之后,整个西山头只呈现出一个心型山崖高高屹立,其它断石、崖壁均臣服其下。人称其比翼双飞石。远看,同根而立的心形石实在像是两个比肩而立的人,手牵手根连根,在舞风回雪的激荡下,依然迎万难比肩而立,似乎在无言地向彼此承诺:共进退。
师父一生的等待尘埃落定,原来是这样的过往束住了师父一生,让她至死亦无怨无悔。
两只白雕在空中盘旋于飞,哀鸣不绝,像是在吟哦师父刻在天玉山断崖上的诗:“茅舍幽栖灵秀谷,红颜奈何向灯枯。柴扉虚掩空寥寂,惟有白云相伴宿。日暮苍山空念远,月临玉湖地更寒。柴门忽闻犬吠声,可是风雪夜归人?”
穷尽一生的等待,师父终于等来了她的风雪迟归人。若不是救阿妩,或许这一切不会来得这么快,谁又能评说这是得是失呢?师父一生都在选择性遗忘中寻找最初,原来师父一直待在最初,她一生开始又结束的地方。并不是在死后才回到最初。
白雕在哀鸣半响后,不约而同地撞向西面山头的心形巨石上,殉主而去。
阿妩看得满面悲伤,眼睑里晶莹的液体,呼之欲出,无可奈何。
仿佛还是梧渊下风声鹤唳,呼啸的西北风像是要将世事万物化为齑粉。恶劣的气候,莫测的环境,非是无人之境,实乃当世最酷厉的夺命之境。这便是如雷贯耳的――梧渊。
她不可挽回地不断向梧渊深处坠去,毫无转寰之地。她掉下梧渊的过程中,夹携千钧之力的狂戾大风,残酷地撕扯着她本纤细的身体,她像流星一样急速下坠,带着穿透万事万物的决绝,不可转寰。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护住心脉,只是不想剧毒加身死得太难看。无奈不断蔓延开的毒气像万箭穿心一样痛,加之梧渊千年一日的戾气,像一寸寸凌迟一样将她伤得体无完肤。她感觉到生命的逐渐流逝,却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惜,逆来顺受这多舛的生命,就这样一点点在流离中结束。可是她怎能甘心?于是她用尽力气护住心脉。
复杂难言的情绪挥之不去。阿妩希望一切在掉下梧渊时定格,那时生死不明,便不会有此后师父的离去,和这份刻骨难忘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