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程程今天卖屋，明日就去法国。
文强沉坐在沙发中，只是机械的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他脑
海中一片空白，又似乎一片纷乱喧嚣。近几个月，与丁力忙忙
碌碌，一直再没见过程程，也仿佛好久，没让自己再想起过她
了。只是此刻，离别怎会来的这样突然？或许，根本就是永别
吧！文强落寞的身影笼罩在烟雾里，他不敢想象永远失去程程
的世界，将会是怎样一片空洞荒芜！他眼前不断闪现着程程向
他举枪的那一幕，她眼眸中迸着恨又满溢着爱。最后她无奈的
扔下枪，说出了那句爱恨煎熬伤心欲绝的话：“许文强，我们
从今以后，没恩也没仇了！”他的心，在那一刻便被彻彻底底
的掏空了！想到这儿，文强觉得喉间胸口像哽着一团硬块，连
呼吸都丝丝作痛。他给过程程欢笑的日子太少，却一次次让她
陷入悲痛的深渊。现在做出远走异国的决定，她心里不知该有
多难过有多无助！文强再也坐不住了，他要赶快去找她，去请
求她让他一起去法国。
他好想能再次牵起她的手！一直牵着她的手，和她走过今
生，从今生走到来世，走过人间所有万世轮回！
程程在屋子里慢慢踱着步，她要最后一次走遍这个家的每
一寸角落。每个角落，都有她成长的印记，都堆积着无尽的回
忆。家已空空荡荡，此刻，她已经没有家了！程程下意识的抱
紧双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和脆弱。抬头望向窗外，眼前
无缘无故的没有来由的，又浮现出爹的面容、文强的面容……
唉，她闭上眼睛，她使劲摇摇头，她不愿再回想这些！既已决
定离去，就无需留恋，就永远也不要再写下归期吧！她只想尽
快逃离，只想把自己放逐于漫漫天涯，越远越好，越久越好，
久远到可以让她忘记昨天，忘尽所有！
2
文强拉拉帽檐，镇定好自己的情绪，一步步迈进程程家。
他环视着空荡荡的屋子，问道：“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
？”
程程点点头，面无表情。
“你以前也曾经说过。”
“还拿了东西，可是结果没有去。”程程走远两步，背对着
他道：“这次走，没有人能留得住我了！”
文强紧咬着下唇：“程程，我们出去谈谈好吗?”
“我们已经没有话可谈了！”
“程程！”
“要说的，已经都说完了，你还找我干什么？”程程隐忍
着几欲滴落的泪。
文强叹口气，低头良久，缓缓问道：“什么时候的飞机？
”
“我坐船去。”
“坐船时间很长！”
“我知道，”程程倚在窗边，望向天空：“我想到法国以
前，把这里的、所有的事，全部都忘记！”
“无边的无际的大海会帮助你的！”
程程缓缓的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只有时间可以帮我。
”
“程程！”泪在文强的眼眶开始打转，他急忙掩饰的抽出
一支烟送到嘴边，颤抖着双手掏出火柴，擦了又擦，好几次，
都没能成功，只好又狼狈的将烟与火柴都弃之于地……他把手
别进裤兜，向前走近两步，鼓起所有的勇气，望着程程的眼睛
，抬高声音，终于向她说出了自己心底真正想要说的话：“我
有个要求，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程程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许久，许久，最后苦涩无
奈的摇摇头：“没这个必要！”
文强绝望的一步步退后：“我第一次来上海的时候，你曾
经跟我说过，你说，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法国。”
“你真是自私！”她盯着他，一直望进他的眼睛深处：“
当初我说可以一起去法国，你说要报仇，现在你报了仇，你又
想……”
“程程，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卑微而热切的恳求着。
“要公平，当两样东西让你选择的时候，你不能够两样都
要！”
“就一次，难道一次都不行吗？”他几近哽咽地。
“不行，因为你不值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冷。泪，
与此同时漫出她的眼眶。
文强的心下沉，再下沉。他的眼泪，顿时再也控制不住的
夺眶而出。从眼角滑落，一滴一滴，一直滑过脸庞。
这时，四姐儿走过来：“小姐，这本书在你房间找到的，
你……，你还要不要？”
文强急忙转身拭泪，程程接过书翻了翻，是自己平常爱看
的巴金那本《家》，里面夹着一张她俩的合影。文强眼睛余光
也瞥见了那张照片。程程合上书，递给四姐，“不要了，替我
扔了它吧！”四姐有些不忍：“小姐，你……？”程程冷冷的
：“我说扔了它！”
四姐无奈，转身欲走，文强赶紧擦干最后一滴泪，伸手向
她：“四姐，给我吧。”
他握书在手，问向程程：“你不要，把它送给我当作礼物
吧，好吗？”
程程无以掩饰的用手背拭着流到嘴角的泪：”随便你！”
文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一句机械的：“谢谢！”
程程低着头慢慢地走，文强开车迎上去：“程程，让我送
你一段好吗？”见她半天不言语，他赶紧补充道：“你放心吧
，我不会送你到码头的。” 程程转身正面向她，点点头：“我
要去青年会。
尽管车开的很慢很慢，但还是没两分钟就到了。
相对无言，唯有相望。长长久久的对视，时间仿佛停驻，
又仿佛飞逝了几个世纪……最好，程程快速打开车门跨出去，
看也不看他一眼，生硬的扔出一句：“再见！”
“一路顺风！”文强重重的把脑袋磕在方向盘上，竭力仍住
翻涌在心口的泪水。
“谢谢！”传来的仍然是她那么生硬冰冷的一句。
程程下车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车转身再慢慢返回来。文
强蓦地转悲为喜，他的整颗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上，他想她一定
改变主意了！在这最后一刻，她终于同意让他一起去法国了！
他激动无比的仰起脸，热烈的喊道：“程程！”然而程程却阴
沉着脸，只是冷漠地：“我想把书拿回去。”
文强的心，簌然间又跌至冰点，仿佛溺水的人，就快要够
着一块浮木，却又顷刻间被一股急流无情的推远！
他满心失望的拿起书，双手递还给她。
程程接过书，绝然转身，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走远，走远
……
对岸黄浦江上的钟声，伴着天际如血的残阳，伴着深秋凉
薄的天幕，“噹、噹、噹……”，一声声的敲击着行人的耳膜
，也一声声的，敲击在文强和程程的心上。在熙来攘往的街头
，在这黯然离别的江畔，幽幽的、久久的回旋着，久久的飘荡
着……
时间自顾自走过去了。它不会为任何人停驻，不会为任何
事叹息。
3
游轮在夜的大海中平稳航行。全世界都沉入静谧的梦乡。
星空中，一轮明月皎洁透亮，柔媚的清辉洒满整个海面。海水
深处也有一轮明月。天上月，水中月，互辉互映，模糊了真与
假，梦与醒。风吹过，海面荡起涟漪，乱了月影，碎了月影…
…程程站在甲板上，痴迷的望着大海，一时间恍惚迷离，竟不
知自己身之所在。船渐行渐远，故乡美丽的月色，最后一缕上
海滩飘零的夜风，都在空气中慢慢地消失，慢慢地消失殆尽…
…程程无法左右自己的思绪，她不知道过了今夜，自己应该忘
了这明月和这夜风？还是应该永远记住这一切？此去经年，她
该就此埋葬了她的梦？还是该永远珍藏于心？梦里的碎片与梦
的伤痕，就融化在今夜故乡的明月大海中吧？还是要继续萦回
于异国他乡绵绵无绝期的梦魇里？此刻，她真希望，这茫茫大
海不要有尽头，这船永远不要抵达彼岸，就这样无休无止永无
了时的一直在海里飘荡，就一直这样飘荡吧……如果，人生的
程序也能如此单一而明了，那或许，也没什么不好吧？
文强独立庭院，独倚深更。满天星光月光，自脚下凉阴阴
着一股清冷，他觉得整个世界冰凉一片。人生何如，竟会有这
样凄凉的夜？又偏有如此皎洁的月？此时此刻，茫茫大海中，
也有这溶溶月色吗？海上生明月，——程程，而我们却为了什
么，偏要这样永远的离散天涯？月宫仙子，她何尝读懂红尘心
事？她何尝看透人间悲欢聚散？程程，夜凉如水，披上我的外
衣吧。程程，带上这明月，照亮你独行天涯的路。程程，遥寄
明月，纵情我的思念和祝福！
凭将共醉天边月，持向今宵照别离…………
4
巴黎的冬天，多雪。飘雪的清晨，程程喜欢独自踏雪。
思绪随雪飘飞，飞渡千山万水，飞转到故乡。当年，薄雾蒙蒙
的早晨，上海也飘着同样的雪。她满怀少女心事，满腹甜蜜柔
情。她从家到歌厅，从歌厅到教堂，一路找寻，洒下一路情深
。她揉起雪团向空中抛洒，秀美的脸颊笑靥如花。终于寻见了
梦萦魂牵的人儿，她一抬头，看见文强朝自己走来。他为她撑
起伞，低下头抿着嘴温暖腼腆的笑。她从此永远记住了他的笑
容！伞下，两颗心微波涟漪清澈见底。那天的雪，是最快乐最
纯洁的小天使，轻盈温馨，满世界飘洒……此刻巴黎的雪，也
一如当年上海那样的美。雪花随风飞舞，有几片落在她的睫毛
上，随后融化，凉凉地滑入眼睑，又顺着她的眼睛流下去，一
直流下去……
程程望着天尽头望不见的故乡。——此刻，已没有故乡，
又要这浪漫的雪做什么？已没有雪中共伞的心上人，又要这相
思的泪水做什么？
文强继续着上海滩争斗血腥的生涯。白天忙碌时，他希望
夜晚不要来临，他觉得夜太黑太长。寂静的长夜里，他又希望
天永远不要再亮，不要再让他回到这混杂喧闹的世界。他厌恶
这算计复杂勾心斗角的工作，他向往清泉般纯净自然的生活。
其实他要想离开这上海滩的浑水也并不难，只是现在的他，提
不起任何心思追求新的人生与理想。他想起什么事都觉得烦闷
难当！点一根烟喝一杯酒，只有酒，只有酒可以麻醉难眠的夜
。孤灯残影，又怎堪一醉！程程的明眸，温婉清亮，自酒杯中
漂浮荡漾开来。她说：“你信命运，我也信。我不怕做寡妇！
”……第一次也说要去法国的程程，却在登机的最后一刻，提
着行李箱又折回到文强家门口。失魂落魄的他不情不愿的打开
房门，却赫然看到站在眼前的是程程！她嘴角洋溢着甜甜的笑
，抬起手腕为他整理她送他的、他曾虚伪的说不喜欢、在她离
开后却赶紧找出来打上的领结，故意问他：“你说不舒服的？
”文强笑望着她的眼睛：“飞机不是已经起飞了吗，怎么你又
回来了？”程程娇嗔而率直地：“你信命运，我也信，我不怕
做寡妇！”——哦，这是真的吗？她真是这么说的！文强再也
难掩心头的狂喜，炙热的情感幸福的洪流顷刻间在他心底肆意
奔涌。他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程程无限温柔的倚在
他的胸口，他看到她眼睛里有最美丽的星星在闪烁。谁能说那
一刻，不是人生最美好最幸福的场景！……
窗外晨曦微露，天边的云彩浮现出淡淡的橘黄、玫红色，
天，终究还是亮了！文强苦涩的吸一口烟，端起酒杯。没有人
能挽住流年匆匆。流年匆匆，流转多少物是人非！问世间，谁
与谁能真正地回到从前？爱之尽头，便是覆水难收，任谁也回
不去，回不去了！他好想去法国找程程！这念头寤寐于心从未
稍离，可他却一次次退缩了前行的脚步！他不能再去打扰她了
，不能再去撕扯她渐已愈合的伤口！现在，他所能做的，唯有
祝福她。或许，今生永不相见，才是爱她最好的方式与最好的
距离！文强于此痛彻心扉中深深的体味到——人生啊，究竟为
了什么，竟会如此翻云覆雨，无奈悔恨！
5
程程去参加华人聚会。她好厌烦天天面对那些个洋面孔。
而且，听说还有很多老乡，更是倍感亲切。席间，大家说笑喝
酒唱歌跳舞，好不热闹。酒至微醺半醉间，有人提议，每人讲
一个自己刻骨铭心的真实往事。于是七嘴八舌醉言醉语的全都
开讲了。内容大多关乎青春与情感的记忆。有的闻之甜蜜浪漫
，有的心酸凄美。每讲一个，大家都夸张的鼓掌起哄。程程坐
在一边，独自啜着酒无言的倾听着，听着听着，她的眼泪，便
难以自矜的全部流下来，一滴滴坠落，滴进手中的酒杯。她不
知道轮到自己时她该怎么向大家讲，她觉得她与这里的气氛太
不相宜，她受不了这份喧闹。趁大家嬉笑推搡之际，她悄悄溜
了出去。
她缓缓向海边走去。喝了很多酒，头痛欲裂，海风一吹，
又好像清醒无比。她想起大家都在谈论“刻骨铭心的往事”。
她喃喃自语着，刻骨铭心的往事？坐在沙滩上，她今天要好好
想想，关于刻骨铭心的往事！她一直呆呆地坐着，她不知道自
己这样坐了多久，直到脚底发胀酸甜。放眼望去，涛走云飞间
，醉眼迷离中，天上水里映现着的，全是文强的身影！——文
强，想让你告诉我，什么是刻骨铭心的往事？文强，这么长这
么长的时间都过去了，我不但没有忘记你，反而每一次的思念
，都要比预想中来的更浓烈更涩苦！程程感觉头越来越痛，铺
天盖地的回忆，如眼前这海浪，汹涌澎湃劈头盖脑的一浪接着
一浪朝她席卷而来。——怎能忘记，文强在面临生死抉择时，
拖着被大雨浇透的身子来到剧社，跪倒在地向她求婚，将心底
的痴爱与脆弱向她展露无疑；怎能忘记，婚礼上，文强冲进教
堂，一声撕心裂肺的“程程！”慌乱中他的眼眸痛楚绝望。他
黯然转身的那一瞬，她的无奈与矛盾，是怎样痛苦的在心底喷
涌纠缠交织碰撞着？她就那样毫无知觉的任凭丁力给她戴上了
婚戒；怎能忘记，她去香港找到他时，在他怀里纵横的泪，却
只换来他的婚讯与一句恰似深情却更兼无情的“珍重、珍重”
；怎能忘记，当她疯狂的赶到现场时，他已经杀死了爹！她颤
抖着双手举起枪，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那一念间，爱何堪？
恨又何堪？她真的想亲手杀了他；怎能忘记，当得知剧社有危
险时，他第一时间不顾一切的赶去，没来不及擦干的眼泪还在
眼眶打着转，而忘了眼前的她，已经是丁太太；怎能忘记，他
最后一次鼓足勇气求她一起去法国时，被自己一句“你不值得
”，击的他两行清泪夺眶而出！血雨腥风中，又何曾见他掉过
一滴泪？他把所有的欢笑、柔情与泪水全都给了她，却始终给
不了她一句承诺，给不了他与她今世的长相厮守！…………
眼前的大海风急浪迭，波涛翻涌，海鸥低飞，乌云压顶。
程程还是那样傻傻的呆坐着，她似乎已丧失了思维和意识。这
些往事，这些她和文强一起走过的刻骨铭心的往事，从今天开
始，她要把它们全部都忘记都埋葬，要原封不动的埋葬在心的
最底层！从今天开始，她再也不要去回想了，再也不要了！因
为这样的回想，太痛苦太痛苦了！
她还想去喝酒，醉一场她就可以忘记一切，一切往事就
会在酒杯中麻醉为浮生一梦，梦过便是无痕，就不会再有痛苦
蚀骨的相思！
天幕低垂，夜色渐浓。程程茫然的站起身，迈开凌乱的
脚步，她要去找个可以喝醉的地方，去找个地方去埋葬——所
有的前生今世的，所有的甜蜜的痛苦的红尘往事！
窗外，云层厚重，暮色四合，阴霾笼罩着整个天空，笼罩
着文强的小屋，使他分隔不清，阴霾的究竟是天还是自己的心
？或者说，百转的愁肠，早已沉淀在心的最深处，与外界又有
什么关系呢？独自一人时，除了烟酒，他没有更好的办法排遣
寂寞。要不，出去走走？到人多热闹的地方散散心。去赌场吧
，那儿声色犬马乌烟瘴气，或者能释放几许沉闷。他胡乱提起
件外衣出了门。一进赌场，就看到里面人满为患，各色男男女
女热情高涨大呼小叫。他看到好多弟兄都在，他们身边都不乏
天天哈着他们也被他们走马灯似更换着的女人们。尤其是丁力
，他现在呼风唤雨炙手可热，文强看不过他心狠手辣杀人不眨
眼，看不惯他不计其数的玩弄女人，可阿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
穷小子，如今的力哥任谁也休想管得了他！文强走到丁力对面
，向他举杯点点头。簇拥在丁力身边的都是些上海滩最知名的
交际花，看见文哥，有几个便呼啦啦的围拢过来，媚笑着勾肩
搭背的给他点烟斟酒。文强吸一大口烟，冲她们脸上喷过去，
那些女人便咯咯咯的笑得花枝乱颤。文强实在受不了她们这副
媚贱和丁力龌龊无比的嘴脸。其实，每次来赌场，不都是令他
更难受更恶心吗？他拨开众人，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外面清静许多，天依然昏沉，感觉似要下雨，却又不肯轻
易地下，有潮湿阴凉的风，在空气中弥散。他踱步到黄浦江边
，斜倚着栏杆，习惯性的又点燃一支烟。透过迷朦的烟雾，眼
前心上，又浮现出程程的影子！思念恰如这滔滔江水，汹涌起
伏一发不可收！——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的程程，梳着辫子，身
着学生服，明眸皓齿巧笑倩兮，多么美丽清纯的女孩儿！他永
远忘不了，自己被冯敬尧追杀时，逃离上海的前夜想要见程程
最后一面。她在约定的小桥边望穿秋水。她周围埋伏着找他的
人，陈翰林硬是拽着不让他下车，最后他只能凄然的在心里道
别“再见了，程程”。他真不敢往下想，第二天，程程该怎么
去面对残酷的真相；他永远忘不了，程程去香港找他时，扑在
他怀里向他述说心里的难过，说一定要与他永远在一起的那份
坚定与深情。当见到他的妻子时，她强忍着决堤而下的泪，夺
门而去 。而他，却只能怅惘的呆立原地，不能去追上她，不能
去为她擦干眼泪；他永远忘不了，自己重返上海时，仇恨的烈
火是怎样在心中熊熊燃烧！在世俗的尊严与道义面前，爱情显
得多么卑微而脆弱。一边是四条人命，是生命无法承受之重；
一边是心爱的女人，是生命中最难断腕的情！他却偏偏要在这
两者之间做出选择，这是何等残忍；他永远忘不了，程程为了
不让父亲与恋人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急切的跑去找他，恳求他
放下仇恨，远离这恩怨是非，跟她一起去法国。然而血海深仇
令他无法回头。他对她说了：“程程，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
，没有一个人比你更加爱我。我这个人，能够为你做任何事。
我以前做得到，但现在，不行！我要你永远的离开我，让我做
我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跟你离开上海，那对我亲人的性命，
实在太不公平！”他还说了：“冯小姐，你总是把你自己看的
太高。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因为我和你之间所有的关
系都已了结，包括朋友！”他何尝不懂，那样绝情的话，会令
程程多么伤心！可是家仇国恨民族道义，也是他无论如何也放
不下的啊；他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相送时，就在这黄浦江畔
，程程一身憔悴渐去渐远的背影。那天江边离别的钟声，在上
海滩萧索飘零的夜风中，敲击的那样凄凉那样森冷……
程程，现在，你可安好？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到处都是你
的影子，走到哪都是你的影子！程程，我好想好想去法国找你
啊！昨天陈翰林汪月琪还劝我千万不要再去法国，可我如何能
收得起刻骨的相思！——难道，你不想我吗？我不相信，你能
轻易忘了我！我不相信，你能斩得断绵绵情丝！穿越万丈时空
，那怕再遥远再遥远些，我不相信，你感应不到我对你的思念
与呼唤！……
6
程程坐在灯下，翻来覆去端详着她和文强的照片。今晚她
无论如何也不敢睡觉了！她害怕极了，她怕一躺下，那可怕的
噩梦又会再次出现。同样的梦境已经连续三个晚上纠缠着她了
！——在梦中，她看见她和文强的照片挂在大街上，照片很大
很大，足有一面墙那么大！她走上前去抚摸照片中文强的脸颊
。突然文强的脸慢慢变黑了，越变越黑，黑的她渐渐看不清了
，后来她怎么也看不见他的脸了，到最后连他的整个身体都黑
了！任她怎么看，也再看不见了，！她心急如焚，她使劲的找
他，大声的呼唤他，可他就是不答应，她再也找不见他看不见
他了！她急死了，满大街疯狂的奔跑找寻，她感觉她的心像被
人生生摘掉了一样，疼痛难当！她泪如雨下冷汗涔涔！……从
这恐怖漆黑的梦魇中惊醒，她真的也是满眼的泪满身的汗，心
跳如鼓犹如万箭穿心！她跌跌撞撞地披衣下床，赶快查看书桌
上的照片。照片完好无损一如往常，她和文强在照片里依偎着
绽放着甜甜的笑靥。程程的心稍许安稳平静了些。第二晚，她
又做了同样的这个梦 ，惊醒后更是泪湿枕巾浑身冷汗，一颗心
如掉进冰窟，从没有过的惊恐慌乱！到第三晚，她本来不想睡
了，她很害怕。后来她更担忧更放心不下，就想再试试吧，看
会不会再梦见了？结果又是一模一样噩梦重演！惊醒后本该是
梦里才有的那种心痛，却一直持续蔓延到她的心脏里，那疼痛
非常真实，绝不是做梦！疼的她五脏六腑都像被切割被烧灼！
程程想不明白，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这是个不祥的梦境？
她恐惧到了极点！她坐卧不宁烦燥至极地在屋子里乱转。她在
心里颠三倒四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文强，我怎么会做这样诡
异的噩梦？你一切都好吗？你可安好？文强，其实我从来都没
有忘记过你，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若说我恨你，那也是
因为我爱你！文强，明天我就回上海了。文强，你一定要好好
的等着我，我们再也不分开了，不分开了……”她来来回回的
踱着步，来来回回的呢喃着这句话。最好，她不得不强迫自己
关闭思想，强迫自己不许再这样自言自语！不然的话，她觉得
她一定会发疯会崩溃的！
——好漫长好漫长的夜，好不容易捱到天明！她想月琪一
定知道些文强的情况，想给月琪打电话，可她总挥不去自己心
里不详的梦影，她好怕万一得到的是某种她不愿意知道的消息
！她真的好怕好怕！还是算了，直接回上海吧，去了一切不就
明了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
飞机终于起飞了，载着她恍如隔世般的乡愁与相思，和一
颗她忐忑不安惶恐不定的心，在湛蓝的天穹下，划过悠长的弧
线，向着故乡飞去。程程虔诚的祈祷着，祈祷着不可预知的明
天，祈祷着无常难测的命运，祈祷故乡别来无恙，祈祷文强别
来无恙……
“百乐门”今晚人不多，分外静雅，萨克斯吹奏着舒缓动
听的乐曲。文强和丁力边喝酒边闲聊，他俩已经很久没这么悠
闲默契了。文强今天看起来难得的轻松愉快，他告许丁力他将
要离开上海。临出门时，他对丁力说：“明天一早，我会离开
上海，到哪去，我会通知你。”然后他一个优雅的转身，出了
“百乐门”。
外面空气清新，夜风轻柔，令人神清气爽，文强想慢慢散
步回家。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有汽车声，他回头看见是辆法
租界的车，紧接着他徒然感觉哪儿有些不对劲，他本能的想赶
快躲进舞厅去，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好几颗子弹射向他的后背
，他脑子里成了一片空白，他挣扎着转过身，想看看究竟怎么
回事，什么人会向他开枪？根本容不得他看清楚，又是好几发
子弹射过来，洞穿他的前胸……文强顿时浑身窟窿，血流如注
。他两眼渐渐模糊起来，他再也站立不住了，身子开始慢慢往
下沉，一直整个儿地下沉，最后他软软地倒在地上。鲜红的血
就像洪水，越漫越高，轰然漫过他的头顶，浸染着他身下的地
面……朦朦胧胧中，他看见丁力和弟兄们端着枪冲了出来，向
他开枪的车早已不见了踪影。丁力扑到他身边，哽咽着喊声：
“文哥！”，文强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告诉他：“阿力，你知
道——我上哪——去呀？我要去——法——国……”
说完这句话，他感觉丁力温热的手在为他抚合上双眼。他
闭上眼睛，他好疲倦。程程的倩影，在他满脑子里闪现旋转着
，他心口有千言万语想对程程说，可是，他已经没有一丁点力
气了。他只能在喉咙里无声的自言自语：“程程，我准备明天
就要去法国找你！可是，现在，我不能够了！我曾经伤害了你
，你看，到最后，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程程，如果我死了，
你不要伤心哭泣，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今生不能爱你
，我还有来生，还有许许多多个万世轮回！如果我有幸不死，
我俩就联袂演绎一场这世间最美好的爱情吧，一场永恒的、永
远不死的爱情！程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