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转转,直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那一天,小楼怔然,蝶衣一生都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可这些话说出来,却剜了他的心,他始终想着:蝶衣会明白的,他会明白了。可不料却演变成了这样的情势,那是一张自小到大熟悉了三四十年的脸啊,何以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悲哀的陌生让他所有的话都捂死在喉咙里。
可他又怎会知道,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以前,蝶衣最不屑的便是小楼不唱戏斗蛐蛐。可他又怎会知道,这是被火舌撩拨的蛐蛐,是因为他,而葬身火海。或许知道,只是不愿意点破不愿意承认。人总是自私的,无论是他虞姬还是他霸王都不能幸免,自私的想把所在乎的一切占为己有。却忘了,到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撮灰,由热到冷最后飘散无踪。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有情有义,只合在春闺梦里,梦外是白森森的现实。再是温厚甜糯的现实,都承载不了情义的重量。梦里梦外,台上台下,纠缠在一起,分不清现实。蝶衣太入戏,菊仙太用情,只有小楼最清醒,于是他周旋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或是说两个女人之间,看着他们为了自己大打出手。可最后一个死了,一个走了。终于意识到了么,“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瞥着他,两下里多牵挂。”
蝶衣,你往他那儿瞧的时候,他的眼,又瞥落在何处?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看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穿锦带罗。啊呀天吓,不由得人心热似火——”
怨莫怨,那年被你娘画了十字卖进了戏院;也莫怨,那年小楼为你强出头;莫怨,师傅让你唱旦角儿。
男生女相,缘来福薄。“说到底,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她的话,时常让你惊恐。那些被小心掩饰下的心绪,还来不及拾掇,便赤裸裸的跳出来了,疼,还要在人前装着没事。
“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娇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程蝶衣是娇滴滴的美人,可段小楼却未必是一生一世的英雄。诚如蝶衣所言,到最后他什么都失去了,师傅,戏院,师哥,就连那柄他一直以为他只剩下它的宝剑,在最后的关口也背叛了他,成了毁灭的导火线。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关师傅是极其懂得处世为人的,入戏出戏,连贯而优雅,得他真传的恐怕也只有段小楼了。有戏唱的时候便唱戏,唱完戏,逛青楼斗蛐蛐,去哪儿他都是行家。也只有程蝶衣痴痴的分不清戏里戏外,也或许一开始他就入戏了,以至许多时候习惯性的翘着兰花指。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的凑在一块,惆怅的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别人绚烂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上。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他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看故事的人不懂,编撰故事的人,在杜撰别人的故事的同时,也会小心翼翼的编撰自己的故事,插入其中,假装那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将自己感动,落泪麻痹。曾一直以为沈三白与其妻芸娘恩爱异常羡煞多少闺中落情怨妇,可却忘了那个时代,男人妻妾成群是冠冕堂皇毋容置疑的,即便明面上一无所有,谁又清楚背地里有过多少。喜儿,不过是个泛称,最后还不忘了说一句,灯下看似与芸娘神似。一句话,便把所有的过错都推过去了。谁会把谁放在心上,大多是落寞凄苦时。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边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终究是遇上了,常人的福分。她可以得意的向蝶衣炫耀,“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婊子无情,是为自保;婊子有情,是为了保他。何曾想过,会低三下四的去求蝶衣,求这个与自己暗斗的男子,即便知道不求他他也会主动去营救。可她,毕竟是他的妻。戏子无情,纵然戏迷痴傻执着,仍是不见,而有的人,他却生生的盼着他回眸一眼,哪怕只一眼,一个字便已经足够。可终究,他不是那个人。菊仙有情,终究不过白绫三尺。虞姬有情,也不过拔剑自刎。
“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人们都只记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却忘了“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不知是谁说过,誓言,都是有口无心的玩意儿,当不得真。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也或许是,扮戏扮久了,无论生活还是工作,都成了戏。真真假假,只有自己知道,而有时候连自己亦是不知道的。也或许,小楼知道,但不愿点破,就这样,掩饰自己的心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如花美眷,不必内疚。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是个什么样的人,蝶衣不是不知道。以为这样做便是报复了,以为这样做,那人便会多心疼他一些了。可是,这样做,却成了日后夜夜的自我厌弃与刺穿心肺的利刃。那剑,是师哥儿时喜欢的。那难为,他记挂了那么多年。送给他,然后他用它来刺穿他。那红妆,是他一生也穿不了的,那红花,是新娘子的专利。而他,赤裸裸的什么都没有,是被旧时光遗弃了的人。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那黑暗里的声影吟唱,正如他人生的写照。戏台上自是风光,他是老板捧在手心上的角儿。可后来,谁会曾想到,现实竟给他如此多难看。多少光景,梦里生。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一开始你的得意,到最后绝望。心疼,到最后还能扯出微笑。一切都完了,你心底这样说,无力倒在月光里。可惜月光太薄,温暖不了你。
“一场仗结束了,另一场仗私下要打。她的头轰轰的疼。”
菊仙又有什么错,错就错在爱上了虞姬的霸王。爱一个人,一生疼。佛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你又品了几种,或是味道太杂,早已食不知味。
这场仗到最后,谁都没有输,也都没有赢,只是败给了时间。
有些话,看着便成伤。伤的是自己,可面容还是一样,沉静。那些情景,由一个个句子化成一个个场景,混合着记忆,一遍遍重现。明明知道伤痛,明明苦,却还是坚持着品下去。蝶衣,他大多时候又何尝不是在经历一场畸形的自虐。爱不得,不是不能爱,而是一场无果的痴恋。生而为男子,或是对他爱最大的侮辱。隐秘的,无法公诸于世的爱恋。或,那人知道,不愿承认,也或那人亦然,只是怯懦,循着世俗封妻荫子。最清寒的,莫过于那是一场又一场误认的幻觉。蝶衣的控诉,与最后几不能言的生活情景,他又懂得多少。
“你好吗?
“好。你呢?”
谁又知道这对话,倏然里多少心思回转。说好的一生一世呢?差了多少年,多少月,多少个时辰。到最后,又有谁去数呢。就像当年,一共唱了多少出霸王别姬呢,还不是一样,只有一个人清楚。
李碧华在《青蛇》里借用小青的话说: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你是白蛇,可他却不是许仙,连一个无心的誓言都给不了。他是那个动作硬朗,不解温柔的法海,不懂得你,细腻的情感。
“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他没有卖身,却得到了两个人的一生。你帮他赎回来了多次行当,最后还不都是被敲碎了。她为他落了多少泪,最后还是化作一抔黄土。
你不是法海,你也做不了白蛇。她不是青蛇,你也不是许仙。不过青蛇与许仙,谁又比谁更清楚,算计得更长远?到最后,还不是一样,敌不过命运。
而你,仍是当年那个唱《思凡》时,偷偷瞥他一眼的小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