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总是重复做着一个梦。
梦里是一片水泽,水中有着大片大片纤绿的水藻,若柳迎风,有着温软的身姿、慵懒的媚态。水藻下有着缓缓游行的鱼虾细虫,映着黑色的剪影。
“你看这水,像极了那年。”
“是吗?”
答话的声音甚是好听,只是全然陌生。女子好看的眉头不经意的皱起然后又舒展开来,准备回头细看。却不料,猛地被人推进水里。
那水藻看着极为温暖,可水却是冰凉彻骨的。素致的裙衫浮在水面上,她在水下被赤条条的水藻包裹着,不断地缩紧。
每次在这个时候醒来。总觉得自己,便是那个女子。
而那年与那个声音,是脑中擦拭不去的“谜”。
【壹 】 才初见,雪花费思量
“姐,什么时候才会下雪?”雪影裹着白色的棉服趴在暗朱色的窗格上,小眼睛转动着,视线穿过青灰色的弄堂,落在冰凉的空气里。
坐在灯炉旁的女子,纤细身量,穿着月白色的旗袍,外面披着一张雪白的兔质毛毡,她轻轻地抬头,巴掌大的脸颊精致到了极点:面若新月,一张脸因着常年遭受病苦略微显得有些苍白;眉如新柳眼如春杏,眸水如幽潭清澈倒映着周遭一切;一抹嫣红,如熟透了的樱桃描成唇形。她从书中抬头,用嫩白的葱指将半丝头发撩到耳后,看了一眼窗外,双唇微动,声音如画眉一般清脆撩人,只是中气不足。
“再等十多日便是大雪。下雪,也就是这几天了。”言岩半咳着说完,一面用雪白的绢帕上掩在嘴角,绢帕末端绣着一个朱红色的“岩”字。
“十多日啊,可真久。”雪影嘟哝着小嘴,余下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清楚了。“风哥哥说,下雪了就来看我。”
言岩嘴角含笑,心里思忖着,恐怕这个同胞妹妹心里又打着什么精灵古怪的主意了。如此想着,便也不在意了。
一晃便是大雪了。这几日,仍未见下雪。雪影成日在家长吁短叹,母亲吩咐吴妈送去的茶点也原封不动地端回了厨房。这日阴雨天气,言岩惯常熏着瑞脑就着火炉看书,只觉得心里发虚,莫名有些烦躁。便悄悄取了帐帘后幽兰竹骨伞,披上玉狐貂皮,轻挑青碧色窗纱朝四周瞧了瞧,发现没人,这才放心大胆推开门循着后院小径缓缓步行。
这已是十二月份了,清苑里的簇簇腊梅探着鹅黄色的小脑袋欲出还羞,沿途是碧绿的兰草,石级之间还有着些青苔,在雨水下更是惹人怜爱。这个时节,红梅仍是赤裸着漆黑色身子,瞧不出一丝新芽的迹象,倒是一些常青的藤蔓长得恣意随性,悠然静好。言岩一路执着伞,一路向着伞外瞧,不过才几步,便已觉身子乏了。思量着去前方小亭子里略作休憩,若回头又染上风寒,这罪过可就大了。
这后院,寻常来的人便不多,雨天尤是。言岩用绢帕掸了掸墨朱色的长凳,就势倚着暗红色的柱子坐下了。坐了一会儿,不曾想竟顾自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猛地瑟缩了一下,睁眼却发现身上披着一件天青色长褂子,简单的样式,一目醒然不是女子之物。而开始放在脚边的竹骨伞,这下也不见了。
言岩静了静心,思量着这拿伞之人想必便是为自己披衣之人,并未惊动吴妈等,因而并不惊慌。想扶着柱子站起来,不料脚略微有些发麻,手并未把牢,顺势便要摔倒。
“姑娘小心!”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突然从空气里蹦出来的声音倒真的给了她个措手不及,言岩结结实实地摔了下来。“唔”地一声磕在石板上,膝盖顿时疼得厉害。好在言岩常年病痛,绝少在人前露出自己的疼楚。
待到那男人走进的时候,已经看似无事的站好半依着柱子了。她看着他,唇齿带着三分笑,极其有礼地微微点头,道,“刚刚谢过公子了。”
抬眼便是他温润如玉的面庞,两道剑眉不加修饰,逸成好看的姿态,像是极美的书法一般赏心悦目。微微一愣神,心底仍溢出了那句,真好看。知道自己这样极为不礼貌,马上抽回目光,投向其他地方。
这伞,果然是在他这里的。
大概是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无礼之举,风姿墨赶忙把伞双手递给言岩,“小姐,你的伞。刚刚实在对不住得很。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公子严重了,我不碍事。”言岩顿了顿,继续说道,“倒是多谢公子的衣服。”
“小姐哪里话,倒是多谢小姐的伞。”
两人说着客气话,上句的温热还未散去,下句便已涌来。不惊觉,这雪竟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言岩从眉眼里绽出一丝笑。
“小姐也喜欢这雪?”
“公子见笑了,我是为我小妹高兴。”言岩说着,便又笑了,想必这小妹在她心里地位极高。“她呀,盼这雪花可盼了好久了。”
“我也认识一个喜欢下雪的女子。”风姿墨眉角微皱,又迅速地舒展开去,“不知小姐说的小妹可是雪影?”
“公子认识我家小妹?”言岩惊诧道。虽然小妹不像其他闺中女子,但这陌生男子……
“想必是令妹了。”风姿墨笑了笑,看着言岩眼底的困惑,顺便解释道。“我也是在一次学校聚会上认识她的,我们那虽是洋学堂,可迄今为止倒只举办过一次聚会……”风姿墨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着这漫天飞舞的雪花,示意再不走极有可能被困在这亭子里。
于是这样一边朝回走着,一边闲碎地聊着。待走出后院的时候,言岩回望这一路脚印,大多已被雪花覆盖了。这雪,愈加大了。
小妹想必会很高兴吧。想着,言岩指了指大厅的方向,又对风姿墨做了“噤声”的示意,便蹑手蹑脚朝自己房间方向去了。
言岩回了屋换了衣裳才记起,父亲说过这阴沉年月,动荡不安,终有一场恶仗。而刚刚那人并未告诉她姓甚名谁,且他又为何出现在后院,他来找小妹何事。罢了,这一切琢磨着又是一个巨大的“谜”字。
风晚妆,2011.12.15
【贰】 再相遇,闺阁共夜长
雪影上的学校是一所洋学堂。学校里面风气开化,允许男女同堂上课。达官贵人家里的公子小姐本是不会上西式学堂,但纪家因着常年与洋人打交道,纪老爷并不是食古不化之人,综合考量之后,便将活泼好动的小女儿雪影送到了时下唯一的洋学堂,这学堂叫莎莫学校。而大女儿自幼体弱,纪老爷又特地为她请了两个夫子,一个是汉人大儒,一个莎莫学校的老师。
然世道变迁,纪家也随着这曾辉煌一时的朝代渐渐地走向衰落,到纪念这一代,除了早年捐了个秀才,只靠着殷实的家底,做些书画生意。可到底曾是大富大贵之人,并不在意这点钱财,更多是图个舒坦。
吃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围拢着这古木圆桌。言岩用眸光扫了一眼,并未见那男子,也不见小妹雪影。传菜的吴妈正巧解了她的困惑,道,“老爷夫人,二小姐说她有同学相约,今晚就不回来吃饭了。”
“这孩子,老这么毛毛躁躁。”纪念说着,笑里全是宠溺。
“你啊,净惯着她。”纪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望着坐在一旁的言岩,笑里顿时充满了苦涩。“要是岩儿没病,该多好啊。”
言岩手里的筷子顿了顿,满脸含笑带着一丝撒娇道,“妈妈你又来了,我这不好好的嘛。”
纪念眼角也有些湿润了,这孩子长这么大,从不在他们面前表现出疼苦。用墨玉似的筷子夹了一大块晶莹的藕片放入言岩碗里,又夹了一大块绚黄的松花肉放入妻子的碗里,赶忙出言岔开,“要说啊,我们岩儿学识修养可比影儿那孩子强多了,这以后啊,要是谁娶了她可真是福气。”说罢,含笑似的打量着她。
果然,纪夫人也望着这女儿。这女儿兼具了自己与丈夫的容貌,且更甚于一筹,更何况一身学识,一颗善解人意的玲珑剔透心,这天底下,恐怕找不出与岩儿相配的佳婿了。
言岩听着父亲如此说,一张脸露出少有的嫣红,到底还是十七八岁的女儿家。
雪影回来的时候,已经大半夜了,满身哆嗦,眉眼里却是怎么也盖不住的兴奋。
“怎么,看见下雪就这么开心么?”言岩笑问着,一边打量着妹妹身上还未散去的雪花。
“那是自然。姐,咱说这个了。”雪影一边说一边搓手呵气,“你知道吗?外面又在抓人了。”
“什么?”言岩着实惊诧了。虽知道有学生被官兵抓走这事已经不是有一两次了,但还是为妹妹担心。赶紧拉过妹妹的双手,上下打量。“你没事吧。”
雪影摆摆手,忙道,“我没事,我没事。领事界那边要官府交出闹事的学生,这不,正抓着呢。”雪影着实气愤,笃定了是朝廷无能,这才任由那帮洋鬼子呼来唤去。
言岩还未来得及说,雪影的话便有像连珠炮子似的放来了。“姐你不知道吧,其实这次被抓的学生除了京大华大,大多是我们学校的。
“你肯定不知道吧,我们学校那些洋鬼子老师可气坏了。学生们可全用的是他们教导的新知识。只是,只是……”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那姐,我说了,你千万不能跟其他人说啊。”雪影的一双眉头几乎都快皱断了。“嗯,就是那个,那个,风……我的一个朋友也差点被抓了。”
“那结果怎么样?”不知怎么的,言岩一下便想到的是上午见到的那男子。他也认识妹妹,又刚好是在学校聚会上认识的,那想必就是他了。只是不知道后来如何了。
“还能怎么样,自然是没事啦。”说到这儿,雪影一脸得意,“好歹我也是纪家二小姐。看在父亲的面子上,他们多少还是会给我留些薄面的。”
“你啊,还是这么顽皮。”言岩语气里也是如父母一般对小妹的宠溺,而后又转为担忧。“影儿,你以后也不要再拿父亲的名号在外摆平是非了,不然迟早要给父亲添麻烦的。”
“是啦。”雪影调皮地扮了鬼脸,准备推来门回自己房里。可身子离开房间,又马上探出个头来,“姐,你千万不要告诉爹娘我才回来。”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已经跑开了。
这妹妹,也真调皮。言岩摇了摇头,双手关上门,准备休息。可不料,这一转身,却发现烛光映衬着帘帐上有个庞大的黑影。
帘后有人!言岩的第一反应便是寻把短刀防身。一眼匆快地房里所有的物什,似乎找不到何时的东西防身。对了,砚台。想到这里,便慢慢移步到梳妆台旁的小书桌上,抄起砚台,小心翼翼地朝帘后走去。
眼看离帘帐越来越近,言岩心里像是揣着半瓶水一样,摇摇晃晃,高低来回激荡。正在犹豫怎么掀开帘帐,怎么将砚台直接打在他的头上,可里面人却先出来了。这实在大出言岩所料,扶着桌子连退了好几步,手上的砚台差点摔在地方。
“原来是你。”言岩惊魂未定,只是怎么会是他。一脸戒备道,“公子,你这样恐怕有失礼数吧。”
“小姐勿怪,在下实出无奈。”风姿墨一身疲惫,“得罪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言岩搁下砚台,坐在桌前想了想,不消片刻,便已把这前因后果清楚了个大概。心下笃定这人也是官府要逮捕的学生,只是还有些想法需要确认。
“公子不曾与我小妹出去过?”言岩问得小心翼翼。
“小姐何出此言,我可是好久没见过雪影小姐了。”风姿墨诧然。
“嗯?”言岩不置可否,毕竟这是人家隐私。顿了顿,继续道,“想必公子是在躲什么人吧。”
不待风姿墨开口,言岩快速道,“我帮公子这个忙,公子日后也要帮我一个忙。”
“哦?”这倒实在大出风姿墨意料,不过足以挑起他的好奇心。“不知小姐有什么要求?”
“要求谈不上。”言岩顿了顿,语调轻快地说道“等以后想到了,再告诉公子吧。”
“如此,那多谢小姐相救了。”似乎是为了自己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风姿墨也语调轻快。“在下姓风名姿墨,小姐如不嫌弃,可以叫我风大哥。公子长公子短的,也实在上过于客套了。”
“也好,风大哥。那你也不要小姐长小姐短的,你以后就叫我言岩吧。”
是夜,言岩仍歇于床上,而风姿墨则甘愿在她房里的软椅上躺了一夜。自古以来,男女之间大防,在他们眼里倒不像是那么回事了。或是因为两人都受过新式教育的缘故。
第二日言岩醒来的时候,掀开藕色蚊帐四处打量,并未看见风姿墨,想必他已离开了。这人,处处透着古怪。可思及自己昨晚种种,又何尝不古怪得紧。想着,竟这样笑了起来。
风晚妆,2011.12.16
【叁】 释误会,镜缘遗芳心
一晃大半个月又过去了。这日恰逢天气晴朗,纪夫人吩咐吴妈唤上纪家两位小姐一同去青桐寺上香顺道听寺中高僧沐尘大师三月一次的开坛讲经。相对其他的寺庙的宏伟大气来说,青桐寺更显得古朴幽静,寺里的青桐数量虽不多但因着栽种得当而与整个寺庙相得益彰,再加上一些其他的参天古树,玲珑幽径,香客里大多是文人雅士。纪夫人喜静,寻常并不出门,倒是这沐尘大师三月一次的开坛讲经一次也没有落下过。
一行四人出了纪家大门,管家早已吩咐好了马车在大门外候着。只听得“驾”的一声,那驮车的黑马便优雅的迈着步子向西行去了。
刚坐下不久,雪影便悄悄撩开帘子一角看窗外风景。霎时冷风一股脑儿的钻进来了,坐在旁边的言岩没经意,立时,“咳……咳”了起来,赶紧用绢帕捂了嘴。
“你看你,又为难上了你姐姐。”纪夫人虽是责备语气,可性子温和,这话倒没有一点严厉。眼光落在言岩身上,满眼心疼。
“妈妈快别责怪影儿了,我没事”言岩微微笑着,除了因咳嗽引起的面颊绯红,其他的倒似真的没事。刚趁着雪影撩开帘子的片刻,言岩已经将窗外风景偷看了个大半。尽管是腊月天气,天寒地彻的,可街上到底是街上。这边拉黄包车的,正蹲在路边抽旱烟;那边摆摊的小摊贩,双手拢在衣袖里,一边呵着气一边大声吆喝着;而迎面而过的,长辫子的短头发的,都穿着厚重的夹袄或是披着风衣,只是来来往往交错在一起有些不协调。
雪影听得姐姐如是说,倒更愧疚了。待见她满脸通红,想着姐姐本就常年病着,难得出来一趟,要是因着这个又病上了,那自己……
这样一想着,眼珠儿竟差点生生掉了下来。赶紧低下头,双手将雪纱手帕绞成沟壑纵横的老妪模样。
言岩瞧了一眼雪影,真怕这个平日活泼的妹妹一下掉出金珠儿,赶紧将话题扯开了去。
纪家与青桐寺,一个城东,一个城西,这距离本是远的,再加上路上遇上官兵搜查犯人这一耽搁,到得寺里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因是沐尘大师开坛讲经的日子,是以香客比寻常要多了些。言岩生性好动贪玩,只是随着母亲姐姐给佛祖上了香,也顾不得吃午饭,便随意扯了个借口一边玩去了。
午饭之后,竟有着微暖的阳光。言岩陪得母亲在寺中幽径上走了一段,便觉得身子乏了,隧向随行的小师父叨扰了声,跟着他去了客房,暂作休息。
可这刚一躺下,便听得隔壁有人在低语,声音虽不大,但却是扰得人睡不着的。言岩等了好半天,也不见那边声音静下去,后来竟大声了起来。想必是室内之人有所争执。听声音,似乎还有些熟悉,一时也没大注意。
言岩心下略略有些烦躁,况难得出门,心下一思量,便推门出去了。
出了客房,便沿着后堂小径走。这青桐寺,母亲倒是熟悉得很,可言岩因着身体缘故,只随着母亲来过两三次,却依稀记得这后堂小径尽头有个湖泊,唤作镜缘。
这镜缘极简,里面除了几尾鱼,便只有些水草了。镜缘边上有个草亭,里面设有长椅,供行人休憩所用。言岩心道这名字极好,镜缘,果然是佛法深厚不可参透。
已经是深冬了,镜缘里的水仍是清澈透底,略过湖边枯黄的水草不提,水底的水藻却仍是绿油油的,看不出丝毫寒冬腊月的气息。言岩凝神低看水底青藻,希冀逢着一两条出来透气的鱼儿。只是用双目寻了半天,倒是看见了不少躲藏在水藻下的小虾米。兀自银铃一笑,这笑声极低,却也响脆,像是用了全力。
“嗤”的一声,只听得一声撕裂空气的响。言岩正准备回头看,不料被那人抢先一步用绳子套住了腰。言岩顿时满脸绯红,想是遇上了流氓,这可如何了得。哪知那人道了声“得罪”便扛了她便走。这下言岩心里恐惧更甚,只得出声大喝,“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管她不停砸在他身上的拳头,只不停地走,空中说着,“小姐放心,在下绝非坏人。”言岩听得他如此说,便也住手了。只片刻功夫便到了草亭,这“流氓”顺势把她放了下来,解了她身上套子。这相互一打量,这才傻眼了。原来这“流氓”不是别人,正在风姿墨。
原来风姿墨以为言岩是要投湖寻短见,这才也闹了个大红脸,赶紧赔不是。言岩一问,方知他也是来听沐尘大师开坛讲经的。再加上刚才事,虽面颊绯红,但心底对他已然生了好感。
误会解除,两人便随性而谈,不出一刻,又踱步到了镜缘边上。镜缘里水自妖娆,草自绰约,偶尔飞鸟临空而过投下一两幅剪影,清风一缕,泛起层层涟漪的镜缘更显得风情万种。这一时,两人不由得看呆了去。过后好久,才复继续交谈。风姿墨感怀她一沉寂在闺中女子,竟对当下时局如此清醒,暗叹她一副弱柳扶风身;言岩钦羡他一大好男儿,能为国走命,奔疲逃窜在枪口大刀之下。这一谈,竟忘了时辰。
待到言岩瞧见日影倾斜,这才赫然意识到过了正午。言岩恐母亲担忧,便匆忙别过风姿墨径自回去了。
风晚妆,2011/12/20
【肆】姻缘错,一错错终生。
言岩回去的时候,母亲与吴妈正急得满头大汗。这一问才知原来寺庙里突然来了一大群官兵,说是来抓反革命,正逐一挨着查房。言岩这倒是回来了,可雪影那丫头却偏生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言岩听到这节,也担忧起了妹妹的处境。这日寺庙里往来人多且杂,三人寻了半天都不见雪影的踪迹。
突然听得外边“嘭”的一声枪响,惊得纪夫人与言岩立马站了起来,赶忙叫吴妈去前院看看。吴妈费力地扭动着浑圆的身子挤到人群中的时候,突然发疯地叫了出来,撕心裂肺地干嚎,“二小姐”。
“二小姐。”
……
“二小姐”
原来那胸口中枪的,正是雪影。蹲在雪影身边的是一个着天青色长衫的青年男子,正急促地唤着,“雪影,雪影……”。一向于男女大防的吴妈此时也早已顾不得那么多了,扑在了雪影旁边,满脸横泪,悲楚地叫着“二小姐”。
言岩与母亲在房里等了半天,也不见吴妈回来禀报。正准备出门看看,却听见吴妈一边噎不成声跌跌撞撞地撞进来,嘴里哭嚷着“二小姐,是二小姐”。跟在吴妈身后的正是风姿墨,他一袭青衣上血迹斑斑,而躺在他怀里的正是她们刚到处寻找的纪家二小姐雪影。这一下,纪夫人平素里的娴静温婉早已抛到了脑后,只剩下那青衫男子怀里的小女儿。
言岩怔怔地瞧着妹妹,痛从心来,可意识到现在妹妹命在旦夕,母亲痛得难以自已,一切全全凭自己做主。是以,赶忙用手绢擦掉眼泪,嘱咐吴妈去请寺里的医僧,见母亲已经恢复了平常的从容状态,这才一起谢过风姿墨。
雪影自从中枪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纪夫人一边坐在床榻边上轻唤,一边替她揩拭面上的血迹。只见雪影面颊苍白毫无血色,且不断地冒汗。见得这情形,言岩恨不得自己代妹妹受了这大难。等了好久,也不见吴妈带着医僧过来。原来今日官兵入寺搜查,误伤多名香客,寺里一众高僧都分头医治伤患去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雪影这才兜兜转转地醒来。面颊潮红,双眼有神,风姿墨一看暗自心惊,这不正是回光返照的先兆么。言岩也顿觉惊恐。可妹妹却笑意盎然,指着站在纪夫人身后的风姿墨,满脸通红,羞涩道,“风哥哥,你说过要娶我的。”说罢,痴痴地笑了起来。
转而对着母亲低说,“妈妈,风哥哥说过要娶我的。”
尽管诧异,可纪夫人知道女儿现在是神智不清命在旦夕,因而一切顺着雪影的意,边揩着眼角的泪泽边笑道:“风公子一表人才,影儿可真会挑夫婿。不知道羞也不羞?”虽是笑,可眼泪却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掉。
言岩看着妹妹,又看着风姿墨,也笑道,“影儿真是不害羞啊。”尽管嘴里说着,可心里却难受得紧。
风姿墨是有口难辩,一想到“死不瞑目”,眼前想到的却是父亲死时的境状,从心底蔓延出一股苦涩,更何况这麻烦还是他那唯一在世的妹妹惹出来的。
而雪影还在那儿痴痴地问,“风哥哥,你愿意娶我么?”问得急了,竟连连咳了起来。
纪夫人赶忙用手为小女儿顺气,可眼睛却巴巴的望着风姿墨。
风姿墨犹豫了片刻,看看言岩,再看看纪夫人,目光终于落在了雪影苍白的面容上,轻轻地点点头。
“嗯,我说过的,要娶你。”顿了顿,风姿墨继续道,“以后,小影你就是我的妻子。”
听着风姿墨的亲口承认,言岩的脸霎时雪白了下来,又转瞬恢复自然了。情深缘浅,以往总觉得那是书上的句子,原来现实里也会有,原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雪影却笑了,满面娇羞的笑了,也在这时突然闭上了眼睛。幸福还未完全绽放,可忧伤却像是断了线的泪,缠满了纪夫人与言岩一脸。
风姿墨别过头去,既然承认了,那便勇敢面对吧。只是幸福,再与自己无牵连。
风晚妆,2011/12/26.
【伍】平地惊雷,过往事。
谁也不明白为什么 纪家二小姐的葬礼举行得严肃而隆重,完全超乎了人们对纪家的印象。就连一贯沉静的纪夫人也不明白丈夫此举为何。而言岩,看着那檀木上的刻字,除了难过还是难过,更何况那一路捧着灵牌的正是风姿墨。
不过这样一来,纪念也向其他人表明了风姿墨是他纪家的人了。可言岩却并不觉得欢喜,只是难过,本着一些鸵鸟心理每日沉浸在书海里,顺着前人的思维行走山川品味万般无常人生,即便是偶尔遇上了,也只是礼貌的点头问好。她是姐姐,他是妹婿。一切那么规矩,规矩得只剩下疏离的客套。
清苑的腊梅,徐徐落下了锃黄的叶子,黑黝黝的枝桠,鹅黄的花骨朵。本是美好的事物,可落在言岩眼里,却成了消褪不掉的悲伤。已经好久不见晴了,夜晚来临的时候偶尔会下雪,可她再也听不见那个痴呆着望着窗外傻傻地问她什么时候下雪的妹妹了。
那些随着雪花飘舞着的情丝,如这个时节的雪花,悄悄的飘荡在寂静的深夜里,自知冷暖。
风姿墨虽是纪家的人了,但大多时间都不是呆在纪家的,他似乎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了,纪家的书画生意也大不如从前了。这日好生奇怪,纪念纪老爷竟约了青桐寺的沐尘大师在清苑品茗。也算言岩运气,躲在清苑内阁里翻书。可要是有如果,言岩宁可没有听见他们的谈话,那些谈话,颠覆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认知。
“沐尘大师,您就不考虑一下吗?”这熟悉温厚的声音,听在言岩耳里,染满了笑意。那是她的父亲的声音啊。
“纪施主,您又何必固执呢。”看样子,这便是沐尘大师了。言岩正疑惑沐尘大师所谓的“固执”,便又听得他继续道,“如今天下格局,想必纪施主再清楚不过。社会洪流,改革势在必行……”
沐尘大师还未说完,便被纪念打断了,“大师不必多说,我纪氏子孙自然以华夏为大。倒是老夫劝大师莫要惹祸上身。”
“哼。”听着这不屑的轻哼,言岩的眼睛都要掉出来了。这轻哼的,分明就是风姿墨。又听得他说,“好笑,以华夏为大,就杀了我风家五十余口;以华夏为大,就暗中助长戕害学生;以华夏为大,就是要一步步看它沦为外国的殖民地?”
风姿墨的语气咄咄逼人,而落在言岩耳里,无疑是平地惊雷。纪家欠下风家五十多条血命,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啊。父亲一向仁厚,恐怕是被陷害了吧。可等了半天,也没有听见纪念开口。倒是沐尘大师又开口了。
“纪施主满口仁义,恕老衲冒昧一句,那祠堂庵军火生意,那北宣门大屠杀,上月青桐寺的大围捕是怎么回事?”
言岩听得,仿佛脑袋要炸了般,祠堂庵军火,就连养在深闺里的她也知道,传言是有豪商跟英吉利法兰西做军火生意,贩卖给地方军阀,直接导致了地方军阀势力连连开战,民不聊生;至于北宣门大屠杀,据说是因为文字狱,一共有一百多人在北宣门被处死;还有那青桐寺,在那青桐寺失去了她最心爱的妹妹。
难道这些,难道这些都与父亲有关,难道影儿的死也与父亲脱不了干系。这样想着,整个人都懵了,以至也没有留心后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突然听得“嘭”的一声,倒是茶杯摔在地上的清脆声。
也恰是这声音,又把她拉回现实里来了。仔细一听,恐怕是管家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惊得父亲的茶杯都失手掉在地上了。
最后一句,是沐尘大师说的,他说,纪施主,好自为之。
似乎这话,又是说给在内阁里的她听的,好自为之。
等到父亲的脚步声远去,言岩无力地走了出来,准备去后堂探探母亲口风。可一路上看着家里下人慌乱地收拾东西,忙拉了一个人来文,原来是英法打到海上城来了,过了津天,便是帝都了。
言岩一听便当场愣住了,连去找母亲的心思也顿时收敛起了。略一沉吟,便转身向闺房匆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