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UR】
素萍,上海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的千金,有着姣好的容貌、横溢的才华和孤高的性情。严厉的家教和殷实的财富,使得她常常深居简出。这样一位与世隔绝的佳人,却爱上了一个浪迹于市井街头的小木匠。这是传统的家训所绝不允许的。于是,素萍开始频繁的出逃。贫穷的约会,却因着汹涌的爱而变得简单和快乐。身份的悬殊并没有阻挡他们的交流,两颗惺惺相惜的心越靠越紧。很快,他们的事情被家长所洞悉,激烈的反对接踵而至。素萍凭靠着心上人的诺言抵死反抗,遍体鳞伤,终于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冬夜,与心上人远走天涯。
潦倒的境况,并不能掩盖甜蜜的幸福。素萍与丈夫过着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并于一年后诞下一个男婴。
命运的残酷令人猝不及防。不久,丈夫患上了基因遗传的怪病,很快就撒手人寰。失去的痛苦与生活的艰辛深深啃噬着素萍柔弱的心,面对嗷嗷待哺的婴孩,素萍甚至想到了与儿子同归于尽。然而,生命的韧性常常令人乍舌。素萍咬紧牙关,独自抚养儿子长大,直至他结婚,生子。孙女诞生的那一刻,素萍面朝着上海的方向,久久的深深跪拜。她给女孩取名叫卿恩,她说这是上天对她最大的恩赐。
不出意外的,儿子在卿恩两周岁的时候,也患病离世,儿媳妇撇下年幼的卿恩改嫁他乡。
从此,素萍与卿恩相依为命。素萍教卿恩画画,弹琴,写字,下棋,给她讲祖父的故事。素萍的床头摆放着一本三十二开淡蓝色封面的圣经,临睡前,卿恩总是爬到素萍的床上,缠着素萍讲圣经的故事。卿恩最喜欢的故事,是开篇的创世纪。她常常说自己是神创造出来的,并没有父亲和母亲。卿恩幼小的心灵,便存在着忧伤的回避和淡淡的倔强,根深蒂固。
祖母,你为什么会爱上祖父?
因为祖父诚实,善良,理解并深爱着祖母。
不是的,祖母。那是因为你不喜欢家庭的束缚,想要逃离。
卿恩,你爱祖母吗?
是的,很爱很爱。
你会怨恨祖母带给你这样的生命吗?
不,我只是害怕自己不能抵达。
祖母下葬的那一天,卿恩手捧布满褶皱的圣经,轻轻对自己说:
卿恩,你要等待。等待一位男子,像祖父爱祖母那样的深爱着你。带领你到达彼岸。
【FIVE】
接到陆辰的电话,是在一个安静的黄昏。我坐在夕阳渐沉的徐家汇港汇广场,看一群白色飞鸟在上空盘旋。
陆辰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兴奋。他说,吟丹,你猜我现在在哪里。
火车上。
为什么?
因为我听到了行进的声音。
吟丹,我就要见到你了。
我掐灭手中的烟,说道,我去接你。
夜晚的淮海西路灯火通明,我步行来到地铁10号线车站,站在人流零散的站台上等待。期间买了一份晚报和一杯加冰可乐。地铁呼啸而至的时候,我正用力吸吮着塑料吸管,甜腻的液体顺食道缓缓流淌。地铁在隧道里穿行。我坐在座位上,用三分钟时间将晚报浏览完毕,之后望着窗外漆黑的墙壁发呆。列车一站站停靠,有人上车,有人下车。我握着空空的可乐杯,只在心底反复回忆着陆辰拉小提琴的样子。
半个小时之后,我站在虹桥火车站的出站口,等待陆辰的到来。每逢火车到站,便会有汹涌如潮的人流从狭小的出口涌出,人们脸上写满疲惫和焦躁。我一根接一根抽烟,用金色打火机点燃,烟头闪烁着明明灭灭的暗淡的光。空气闷热,米白色T恤被汗水浸湿,口渴的厉害。在我抽掉第四根烟的时候,陆辰拖着硕大的旅行箱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仍旧是俊朗的眉眼,澄澈的目光,淡淡的古龙水和汗水混合的味道。
他拥抱了我。他说,见到你真好。
陆辰在我租住的公寓住下。他这次来上海是有公派任务,历时五个月。
我们很快便成为情侣。
白天,他去分公司工作,我蜷缩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昏睡。黄昏来临,陆辰会买回新鲜的蔬菜和肉食,然后独自在厨房忙碌。他会煲各式各样的汤。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下一大碗清香的浓汤。吃过晚饭,我们便窝在沙发上听安东•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在悠扬的管风琴中,赤裸着抱在一起。我们渴求着彼此的身体,如同干涸的田地渴求着水的灌溉。我们之间不需要语言,因此常常像死一般沉默。只是,陆辰会在深夜醒来,轻轻环住正在电脑前写作的我的肩膀,如同呓语般的低诉,吟丹,我是多么爱你。
【SIX】
我与卿恩开始结伴去上海大剧院聆听音乐会。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比赛获奖者全球巡演,著名小提琴家张乐中国巡演,第27届上海之春国际音乐节。我们用微薄的收入换来昂贵的门票,只为完成心灵的祭奠。坐在剧院宽敞的大厅里,深深沉浸于恢弘的天籁之音,我们常常泪流满面。
卿恩会在没课的时候来我租住的公寓过夜。我们盘膝坐在平整的单人床上,一遍遍倾听布鲁克纳的交响曲。我讲诉陆辰的故事,卿恩述说素萍的往事。我们反复描摹着相识之前的生活,颓废的沉寂,执拗的挣扎。
我们常常提起圣经。卿恩讲到创世纪,讲神创造了光与暗,晨与昏,生物与人。她说,上帝最伟大的创造,不是这些,而是爱。我们因着这爱,才有勇气与命运抗争。她还为我诵读所罗门王所写的雅歌:我心所爱的阿,求你告诉我,你在何处牧羊,晌午在何处使羊歇卧。我何必在你同伴的羊群旁边,好像蒙着脸的人呢。
我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在狭小的六楼公寓里,卿恩用那把我送她的小提琴,演奏了马斯奈的沉思。我们都喝了酒。酒精的刺激使我们异常亢奋。我们光脚在地板上跳舞,大声的笑闹,卿恩柔顺的长发在空气里乱舞,如同黑色的水藻,在暗夜中与灵魂寂寞的痴缠。突然,卿恩停止了一切动作,放声大哭。她含混不清的反复吐出几个字眼,我仔细分辨,终于明白她在哭喊着,我会死去,像祖父与父亲那样,无奈的死去。我抱着她不停颤抖的身体,轻轻抚摸着她的脊背,我知道,此时此刻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些。
终于,卿恩哭累了,在我的怀中沉沉睡去。我就那样抱着她瘦弱的躯体,直到天光大亮。
【SEVEN】
转眼间到了年末,陆辰已在上海停留了整整五个月,与此同时,我强烈的预感到,一切都将结束。
在陆辰公派工作结束的前一周,这种预感得到了应验。陆辰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大部分都是一个人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同他讲话也心不在焉。他煲的汤不是过咸就是过淡,有一次甚至放一整锅清水在火上熬了近一个小时。我平静的观望着他的举动,并没有过问缘由。我继续白天睡觉深夜写作的作息,面对陆辰欲言又止的犹疑,假装视而不见。
我知道,我即将失去他。
在一个阳光晴朗的中午,我突然醒过来,于是突发奇想去厨房做了咖喱鸡肉饭,然后裹上那件已经陈旧并且不停从衣缝冒出簇簇棉絮的黑色羽绒服,顶着寒风前往陆辰工作的地方。等待我的,并不是惊喜过后的缠绵。我站在办公大楼的转角,看到一位身着羊绒大衣和纯牛皮高筒皮靴的精致女子,亲热的挽着陆辰的手臂,从大厅快步走出,拦下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
冬日的阳光灿烂却缺乏温度。我拎着那盒咖喱鸡肉饭,在喧闹的街头徘徊了十一个小时,手脚冻得冰冷,直至失去知觉。正值隆冬的上海,气温持续下降,暮色一点一点降临,车水马龙的公路两旁,笔直的的路灯渐次亮起灯光,昏黄而落寞。我裹紧棉衣,沿着熟悉的街道一条街一条街慢慢的行走。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的时候,我接下了陆辰连续不停打来的电话。
吟丹,你去哪了?
我去给你送饭。
你都看到了。
是的。
吟丹,你先回家。
好的。
因为暖气管道破裂正在维修之中,家中如同冰窖一般寒冷。我瑟缩着躲进厚厚的棉被,仍旧不停的颤抖。陆辰为我端来一碗蘑菇汤,然后颓然的跌坐在对面沙发上,疲惫爬满了他的脸颊。我点燃一根烟。
吟丹,她是我的邻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家里为我们订立了婚约。她这次来找我,就是催我回去完婚。可是吟丹,我爱的是你。
不,陆辰,你爱的只是心中描绘出的幻像。你渴望逃离,逃出一直禁锢着你的藩篱。而我,不过是适时出现的契机和借口。
吟丹,不管怎样,我多么爱你。跟我回杭州吧,嫁给我好吗?
我不会离开上海的。跟你走,只会让我变成第二个她。
陆辰走上前来,紧紧抱住我的身体。我蜷缩在他的怀抱中,可以听到他胸腔里剧烈的心跳,寂寞而用力。
我渴望的,是真实的交汇和思想的融通。而你,陆辰,你爱上的,是你自己的影子。我们只是两条偶尔相交的射线,终将渐行渐远。
吟丹,你爱我吗?
爱,但不能够拥有。
【EIGHT】
卿恩终于还是从我的生活中不辞而别,消失的一干二净。我又恢复了最初的状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抽烟,一个人坐在暗夜里发呆。我开始书写我和卿恩的故事,狭小公寓里的相守,音乐世界中的交汇。我又开始失眠。在正午昏暗的房间里一根接一根抽烟,以此来对抗汹涌的孤独。直至卿恩寄来普罗旺斯的照片。我知道,她已决定出发。
在经历了三天三夜无眠的折磨之后,我终于安静地睡去。我梦到了年轻的素萍。她穿着水红色中式旗袍,雪白披肩,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目光清澈而专注。她站在装饰考究的阁楼窗前,面带微笑的注视着天空中盘旋的飞鸟。她的身后,是一大捧新鲜的薰衣草,在凝滞的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紫色光芒。
又一封来自Les Baux的快递。我打开淡蓝色信封,一支风干的薰衣草掉落下来。我抽出信纸,卿恩小巧隽秀的字迹跃然眼前。
吟丹,想必你已知晓。我现在身在法国普罗旺斯一个开满薰衣草的小镇。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只是被这里广袤的花田召唤而来。
我在镇上的街边拉小提琴,有驻足的法国人投来硬币,我用这些硬币换取食物。吟丹,我结识了一个法籍澳洲男子。他有棕黄的卷发,高挺的鼻梁和深蓝色瞳孔。他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和两个妹妹,他们都很友好。吟丹,我想,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终于明白了祖母为何不惧命运的艰辛,独自苦守着残酷的寂寞。她是在履行心灵的圣约与爱的执念呵。吟丹,于我来说,幸福总是短暂的。但我不害怕,因为拥有过就是好的。我终于可以坦然的,在未知的某时,带着这幸福的荣耀,与我的亲人会和。
吟丹,不要为我担心。有了爱,我已变得坚不可摧。
祝一切安好。
爱你的
卿恩
8月23日 于Les Baux
【NINE】
陆辰离开的前一天,恰逢一年一度的平安夜。他送走了未婚妻,并且答应一天之后返回杭州。
圣诞前夜的上海街头,是一派繁华和丰盈。巨大的圣诞树挂满琳琅满目的礼物和绚烂的彩灯,商店门前的公放音响一遍遍播放着欢快的圣诞颂歌,孩子们戴着红色礼帽围在圣诞老人身边吵闹,情侣在街边旁若无人的拥抱和亲吻,衣衫褴褛的乞丐怀抱铁碗心满意足的坐在地上打盹。夜色出奇的美。星罗棋布的深蓝色天空,圆润皎洁的明月,与陆地上的流光溢彩交相辉映,自有一番天国才有的富丽堂皇。
我和陆辰手挽着手,漫步在港汇广场中央。没有交谈,只是行走。我面带微笑的观望着周围的景致,直至双目变得生疼。
远处有一对情侣在燃放烟火。绚丽的火花腾空而起,散作巨大而斑驳的星雨,如同划破夜空的碎钻,充满破碎的欲望与孤绝。烟花熄灭,男生单膝跪地,将一枚闪亮的钻戒戴进女生的无名指,然后两人相拥而泣。
一个卖花的小女孩跑过来,用充满稚气的声音问我们是否买花。陆辰掏出几枚硬币,买下一朵盛放的红玫瑰。他说,吟丹,这是送给你的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玫瑰。
艳丽的花瓣上滚动着一颗新鲜的水滴,我伸出手用食指轻轻抹去,娇嫩的质地留下一道断裂的水渍。
这不是莹润的季节,所有的新鲜感都将死去。
吟丹,你会记得我吗?
对我来说,记得与忘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们在风中拥抱。寒冷的空气使我变得麻木和冷冽。陆辰温热的掌心在我的长发上游移,迟钝而小心翼翼,充满了留恋的意味。我的大脑开始变得钝重。
陆辰俯下身,在我耳边嗫嚅道:
吟丹,为什么不留下我。只要你开口,我一定永远不再离开。
我没有权利这样做。你有你的事业和家庭,你不属于这里。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冷静和淡漠。吟丹,你的冷静和淡漠常常让我心灰意冷。
陆辰,我们并不相同。
可是吟丹,我是多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