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是1931年11月。
上海的冬天未免来得快了点,晚秋刚过,一场鹅毛大雪便飘然而至,洋洋洒洒雪片的弥漫了整个天空,在外面略站上一站,风打在脸上竟是刀割一般的疼痛。这将会是一个寒冬。屋子里已经放上了火炉,一壶普洱茶被煮的香气四溢,我无精打采地倒了半碗,平日里最喜欢喝的茶水在此时却显得格外乏味。
这一年的中国不太平,日本人已打到了东北,像一只饥狼一样把这只瘦得毫无反抗能力的羔羊吞噬掉。而上海依旧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人们只会再百乐门里欣赏着进口的康康舞。可我似乎已嗅到了浓浓的火硝味……
【婚事】
母亲、二姨娘和一群丫头们正顶着风雪为几天后我的婚礼做着准备,铺天盖地的红色在风中打着哆嗦,整个江公馆艳得模糊。上海的报纸也跟着生动了起来,字里行间都是我和她的名字,江子叶、蒋思懿。
“蒋姑娘来了!”
母亲听到下人的喊话,立即放下手中的彩绸和红灯笼迎了出去。蒋思懿的神情很不好,铁青着脸,想必是已经收到我给她的那封关于退婚的信了。说实在的,我真的不想接下这桩婚事,一切都是父母的主意。蒋思懿的父亲是帮派的人物,半月前,他的女儿病得要死,被送到了我的医馆,我读过几年洋学堂,用西洋医术给她动了手术……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过程,本以为我们不再会有任何交集,可谁想到几天后竟有媒人到我们家来说亲,一切都是那么不合常理,媒人是个陌生男子,听母亲嘀咕,好像是帮派的人。
他句句话语都像是在威逼我们,父母不敢得罪帮派的人,那样的话,我们家在上海所有的店铺都会被青帮的人砸毁的。
父母一口应下了这桩婚事,我没有将自己的不愿说出口,所以母亲和二姨娘今天特意起了个大早为我装饰喜堂。
“我找你们家江子叶!”她不等母亲回话,径直往里走,一身洁白的洋装被北风荡起。
“你到底想怎样?我就是看上了你,”她已经扼住了我的咽喉,脸上因过分的生气而扭曲,“你不同意,我爹饶不了你。”蒋思懿丝毫没有淑女的气质如兰,她始终不肯放开我,巧舌如簧的母亲在一旁赔尽了好话,”蒋姑娘,你可别听外头人胡说八道,和你们蒋家结亲谁不乐意?你爸爸那么有能耐,攀上了你们,一辈子不受人欺,我们子叶求之不得呢!”
二姨娘也要说什么。却被母亲狠狠一个白眼吓了回去。
“我只等你一句话!江子叶!”语气还是那么重,充斥着火药味。
为了这个家我真的是别无选择,“也行,不过我要先去东北,那儿伤员太多,我得去救他们这些为国拼命的人。”
其实这也不过是摆脱她的借口。出人意料的是,这位脾气火辣的大小姐居然答应了,“好,那我明天就搬进江家住,等你回来,你可不许反悔。”不难看出思懿的脸上有一丝丝喜悦。
简单的话语过后,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我梦魇过后似的长舒了一口气,脖颈上被抓出了五条红红的指头印。
母亲担心我得罪这位大小姐的紧张神情终于松了下来。
外面的雪依旧不紧不慢的下着,她的脚印迅速的被雪湮没。
【邂逅】
大雪整整下了两天两夜,仿佛是中国人在宣泄心中的愤恨,交通中断了一个星期后,上海的火车又鸣起了呜咽的笛声。
夜黑风高,去东北支援战争的人多的数不胜数,我在人群中挤着上车,耳畔传来蒋思懿的喊话,越来越近。我向四周望去,只见她瘦弱的身躯在人群里挤来挤去,“东北冷,你带上棉衣吧!”她将一个包裹举过头顶,飞扬跋扈的辣妹子突然间变得贤良了起来,这让我还有点接受不了。
“不用了,又不是去过日子。”
我扭头上了车。火车发动,喷出一团雪白的雾气,蒋思懿焦急的神情在我的视线里逐渐模糊、消失。
到东北时已是次日黄昏,夕阳像从血泊里洗涤过一般,撒下鲜红的光晕。
锦州深深的陷在站火里,整个城池一片疮痍,炮火炸毁了好多房屋,锦州的市民像是逃荒一样奔跑在大街上。天空中不时传来枪声,妇女怀中的小孩吓得哭成一片。
顷刻间,我的脚踝被人拉住,“先生救我……”低微的语气仿佛是生命即将走到了尽头。
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穿着黑裙白袜蓝衫子,两根麻花大辫又长又粗,一脸学生气。
“救我……”
她中了子弹,上衣胸口处红了一片,却还死死地拽着我的裤脚,两只眼睛始终盯着我后背背着的贴有十字标志的医药箱,生怕我会丢下她不管。
锦州的旅店大都被炸毁了,我背着这个奄奄一息的姑娘一边躲避战火的侵袭一边找寻一个安全的地方留下来。她显然已经撑不住了,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我只有先用棉布堵住了她的伤口,然后在城外找了个坍圮都城隍庙留下了。
我决定给他动手术。
铁皮的医药箱像冰块一样,仿佛正冒着凉气。我笼起一堆篝火,将消过毒的手术刀在上面微热了一下,把酒精淋在她的伤口上。不幸的是,麻醉剂的瓶子在医药箱里被彻底地挤碎了,我安慰道:“别怕,我动作很快,马上就好。”
沾满血迹的青衫被用力的撕开,雪白的胸顷刻间暴露在冷空气里,或许是害羞,有两朵红云突袭她的脸颊。我手里的手术刀第一次在没有麻醉的身体上工作。她闭上了眼,努力的克制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
天彻底的黑了,聊若星辰在碧空上抖着寒光,万籁俱静的荒郊野外还隐隐飘来几声清脆的枪响。她痛晕了,一枚细长的子弹静静的沉睡在托盘里。
【动情】
城隍庙的环境实在是恶劣,又阴又冷,加入抗战救援队以后我就搬出了破庙,连同那个还在昏迷中的女学生一起住在队里。
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就在我为她换药的时候,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看着衣不遮体的自己,她的眼里隐藏着害羞和感激。
她叫陈彩萍,是锦州的学生。
彩萍抬眼望我,眼里漾着一个少女萌动的情愫,她很委婉地问我:“我的衣服都被你撕破了,抗战胜利后,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我别别嘟嘟没有回答她。
彩萍你这是何苦,我是一个有婚约的人啊,跟着我你也不过是混一个小妾的地位,在江家妾是没有地位的,名义上是半个主子,可实际上就是一个受人轻视的奴才。二姨娘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更何况刁蛮的蒋思懿心里定是容不得你的。
这些话我半句都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喜欢她,可我又不想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彩萍的优点远远超过将思懿,虽然我留过洋,但我还是喜欢以中国人的眼光来选择一个温柔的媳妇。
彩萍说她不想再继续读书了,她要跟着我一起救人。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沉稳的姑娘,很适合做我的助手。
可到底是个女孩子家,光有细心是不行的,还要有胆量。
锦州的战火烧的正旺,每天都有伤残者无数,彩萍看到血淋淋的尸体后晕过几次。
我不要她在帮我了,托队长在炊事班为他找了一份工作。这个他比较在行,每天一日三餐,吃的平平,但却很可口,偶尔做一次大锅炖肉,彩萍会偷偷地为我多留出一份,晚上没人的时候给我吃。
我刮他的鼻子:“呦,原来你也是一个坏丫头?”
“我还不是为了……”话未出口,却先红了脸。
我懂,我都懂,这一次我捧起彩萍的脸,轻浅地吻了下去,她的唇如同五月柔柔软软的樱花,细腻,芬芳。
【痛恨】
病房里多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病号,他是绥远来的指挥员,被日本人枪杀了。身上打的千疮百孔,尽管我施展浑身解数,却还是无法挽救他的生命。
突然间我有一种失落感,要知道,少了一个指挥员比丢掉一批军火还重要。
空气里飘荡着浓浓的火硝味,天空都被硝烟熏黑了。
彩萍给我做了一碗鸡蛋汤,我却再也无心品尝,“放着吧。”
看得出她眼底的失落与着急,像黑不见底的无底洞。
我搜遍了他的全身,最后在鼻孔里发现了一个小纸团,是一张战术图。他们都是民族英雄,宁可牺牲自己也不愿背叛人民。
冬天的夜晚格外肃杀,北风足足的刮了半宿,我睡得很浅,因为随时都可能有伤员被送进来。
吱呀——门被推开了,是彩萍。她蹑手蹑脚地去翻弄我的抽屉。我本以为她是一个无比单纯的女孩,却不曾想她竟是日本人派来的奸细,彩萍偷偷地拿走了那张纸条,之后便出去与另外一个人耳语了一阵。
我彻底绝望了,茫茫夜色里,我听到一朵情花倏然掉落的声音。握紧拳头,痛恨自己过早的爱上了她。
可恨,彩萍将消息泄露了出去。那晚我快马加鞭去营地,只希望他们能更变战术,可我见到的却是被血色染红的尸体。
满目哀伤。
局部抗战彻底地失败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病怏怏的。我恨彩萍,却始终无法把她泄密的消息报告给上级。
彩萍,我冷笑,好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
【俘获】
临近年关的时候,我回到了上海。彩萍收拾好了东西,也要跟着我回去,我苦笑,“我家里有一大群妻妾,每晚都有人陪我,不缺你一个。”我想,这样无情的话即使再厚脸皮的人也不会再纠缠了吧。
那一刹那我望穿彩萍眼里的一抹伤痛。
家里一切都准备的妥当,母亲看着完好无损的我,高兴地了不得。
我忽然发现家里没有将思懿,便问:“她没搬来吗?”
“来了,住了一天担心你不喜欢,又回去了。”母亲告诉我。
思懿是第二天来的,比以往规矩了很多,绾起了头发,穿上了旗袍,说话的声音变低了,走路的步伐变小了,如果不是丫头们喊她蒋姑娘好,我还真认不出来是她。
思懿的身边跟着一个小丫头,她调教出来的人简直跟她一个样,没大没小的,“喂喂喂,我们小姐为了你可……”
“住口,小翠。”她冲我莞尔一笑,灿烂的笑颜宛若雍容华贵的牡丹倏然绽放。
我承认自己真的很没骨气,彩萍已经背叛了我,我却还在想着他,梦里睡里仅是她的模样。母亲窥出了端倪,说一个男人不应太痴情了。
我和思懿的婚礼被定在了来年正月,母亲说要和过年赶在一起才是双喜临门。接受她吧,我一直在说服自己,漂亮温柔的女人都是祸水,兴许她才是我真正的另一半。
几天后,我和思懿去看望他的爸爸,一路上她挽着我的胳膊,甜蜜地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却显得无比拘束,扭了扭身子,她很快就松开了手,眼睛里闪过一丝又一丝尴尬。
那一次是我生平第一次进水粉店。
我让她随意选一盒胭脂,她将一盒最昂贵的玫瑰膏把玩在手里,但终究是放下了。
我说:“何苦委屈自己呢?喜欢就拿吧。”
“这都不重要。”她将一盒便宜的脂粉拾起,“这个也不错啊!”
我的心顷刻间疼了一下,心想她为了得到我的欢心真的是变了许多。
我想我彻底被她俘获了。
【订婚】
我本以为我不会再见到彩萍,从此一南一北,各不相干,却不曾想过她竟会出现在蒋家。
彩萍被人监禁了,关在又阴又冷的库房里,浑身皆是鞭伤。我向一个婆子打听,她说蒋老爷要纳她为妾,她死活不从……
我很喜悦彩萍受到了应有的报应,但终是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彩萍在我心中,依旧是最重要的。
那天夜里,凉的如水。
我一袭黑衣溜进蒋家,用迷药熏昏了守库房的家丁。
“彩萍……彩萍……”我低低地喊她。
她被人折磨的瘦骨嶙峋,眼神都是空洞的,她的手颤巍巍地爬上我的脸颊,拂去汩汩泪痕,“你终于来了……”
我救彩萍的消息最后还是败露了,将思懿亲手撕下我蒙在脸上的黑布,四目相对的片刻,我一样望穿她眼底的一缕忧伤。
“江子叶,你真他妈不要脸……”她再一次变成了泼妇。
……
无奈的无奈,我与思懿结婚了。
铺天盖地的红,触目惊心的红。她一袭凤冠霞披坐在绣帐里,梨涡浅浅,粉面桃腮。
如果彩萍不出现我会安分地与她结为连理,可彩萍一出现,一切都乱了套。我和思懿的感情是她强加给我的,拜堂那日,我仅喝了一点酒,为的就是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去蒋家带走彩萍。
蒋家成了一座空宅,居然连个上夜的婆子都没有。
我早就备好了马车,彩萍瘫软在我的身上,瞳仁里的喜悦胜过了哀伤。
这个时侯,我的眼里突然出现一抹红色,是思懿。她粉红色的小脸凝着泪痕,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行动又一次败露,我猜她一定不会像上次一样轻易放过我的。“捉我吧,放了彩萍。”
周遭的空气仿佛是凝结了一般。
“还傻在这干嘛?走啊……”她有气无力的吼了一声,在寂静的夜里余音沉沉。“好不容易才支走了下人,走啊……”她就是那样把我拥上了马车。
我问为什么。
她沉默许久,终是没有回答,重重地拍了一下马儿,车子奔跑了起来,带着达达的马蹄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思懿,这辈子我终究还是欠你一个情。
【真相】
原来彩萍根本就没有背叛我。
我怀抱着她,听着她诉说着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
那天,她从炊事班回来,突然撞见一个男人,他声称自己是特派员,来接受那张纸条上的战术,彩萍把纸条给了他,同时也为我制造了一个误会。或许,战败是注定的,接到消息后中方立即按图上战术作战,却不曾想,奸细众多,这次消息真的泄露到皇军手里……
后来的后来,彩萍来上海找我,人生地不熟,不幸落入蒋帮主的手里。
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和彩萍在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租了一间旧公寓,公寓的一墙爬满荼縻花,这花从春一直到秋天才谢,芳香地花儿为我们的生活增添了几分滋味。
【尾声】
1938年仲秋,全国性的抗日战争进行的如火如荼。
我却一心要回蒋家找思懿。已经七年了,我辜负了她两次,两次逃婚定给她造成了莫大的伤害,我不能再负她了。
蒋家彻底的没落了,听人说蒋帮主因为违反了帮规被人杀了。偌大的宅院空荡荡的,朱红的大门早已斑驳,凄凄凉凉,只有当年那个叫小翠的丫头在扫着落下的黄叶。
我问思懿去了哪里,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姐……小姐……疯了……”
当年蒋老爷知道思懿放走了他的准小妾,气得要死,狠命的抽了她几个耳光,竟不曾想打中了要害,从此便疯疯傻傻。小翠如是说。
思懿坐在门槛上,依旧是穿得一袭素花旗袍,很干净,只是眼神有些飘渺,小翠说:“小姐说了,穿得不好,江少爷您不喜欢。”她还是没有忘记我曾经给他写的那封信,不长不短,却无比犀利:我不喜欢你这样没有女人味的人,感情不是强求来的,退婚吧!
我去拉她的手,思懿已经不认得我了,大声嚷嚷着:“你坏,你大坏蛋。”
哎!我不禁叹了一声,荼蘼花里生活着我和彩萍,却不曾想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一个人令我泛起袅袅微酸,她的爱令人感动,她的爱让我心疼,可往事如烟,爱情终究是只能十全九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