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荐语:这是一段泫然而泪的爱情故事,这是一场弱肉强食的宫廷政变。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运筹帷幄,纵横捭阖,这些永远都是那红墙翠瓦中亘古不变的主题。男生执笔,全新演绎清廷后宫女人间的刀光剑影。看遍一场云谲波诡的政治风云,鹬蚌相争,谁能在杀机四伏里君临天下;戏说一出惊心动魄的美人心计,笑里藏刀,谁能于血雨腥风中笑傲深宫?
壹.此秋谁添色,遥看镜中人。
这一年,承德的秋天瑟索得太过唐突,西风初至,偌大的归府登时满地凄楚,那片片黄透了的叶子昨日似乎还带着绿意挂在枝头,现今却被这烈风碾作尘灰,似乎是一位身强体壮的汉子在一夜之间莫名叫那黑白无常索去了魂魄.
老妈子们左一扫帚右一扫帚地收拾那满地如烂尸般是残红败叶,而我则俯在雕花格子窗前看着母亲蹬在门槛子上,叉着杨柳瘦腰,怒斥一边偷懒的丫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后日府上接驾,务必要把院子收拾得一干二净!否则圣上不悦,我定会让你们趴在地上用舌头去舔。”
下人们吓得鸦雀无声,自顾自地去做手里的活儿。我讨厌母亲的跋扈,朝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周遭又恢复了方才的沉寂。
我见到他的那天,他正随父亲,即当今圣上从木兰围场秋狝归来。途径承德时,归府第三次荣获接驾之殊荣,按礼数规定,凡是女眷者全部回避内室。
此年,我十三岁,出于好奇,仅仅是这一个缘由,我背着母亲跑到屋外,接借着梯子爬上房顶。那一次,我亲眼目睹了声势浩大的仪仗队伍涌进了府邸,威严的侍卫,飘舞的龙旗,辚辚的车马……我望见他从徐徐行进的描金龙辇里掀开轿帘的一角,那容貌和气质都可以用精致来形容,冠玉一般的肤色,浓眉大眼,红唇齿白,一袭紫金绒袍隐隐泛出森严的光彩。
不言而喻,他是大清帝国的皇子,看上去不过是大我两三岁的模样。他和当朝的天子一并坐在辇车里,于千百人同呼的万岁声中缓缓走下,我听得父亲喊他十七阿哥吉祥。
正当我看他看得入神时,肩膀突兀被人一抓,我险些从房上滚下来,但最终还是落在了归思远的怀里。
“小媳妇,我不允许你看那个臭阿哥。”他揽着我的蛮腰,把头埋下来轻轻地擦过我的脸颊,“婉莹,你只是我的小媳妇……”十几岁的孩子,他却显得格外风情。
是的,我是归家的童养媳,父母早年死于非命,叔父视我为累赘,便将我卖给了在朝为官的归家。对于归思远,年幼的我尚不能辨出喜欢与否,他长相平平,有着我最厌恶的肥胖身形,华服捆在他身上,俨然一只浑圆的皮球.
反而是那个他,带着春风拂面般的温柔和儒雅,仿若这秋日里的一朵嫣红,让这寂寥徒增了不少生机。
午间,我坐在妆奁前修补破了的妆容,恍然发现,在古铜的圆镜里映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个称十七阿哥的人。我瞧见他扳着门框,鬼鬼祟祟地探进脑袋,朝着我的背影弯起一弧淡笑。我猛地回头,那人却忙不迭的缩回身子。
看来,王孙公子都是淫棍色鬼这一传言并不假。
我起身,提裙走下台矶,匆匆的步伐直奔后院而去。院子里萧条得很,寒风裹着落叶沿着地皮肆意地翻卷成浪花,荷塘里的秋水也望着这凄清之景而愁出了一层细密的褶皱。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来这的意图。
细碎的脚步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甚至显出几分凌乱,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知道,就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有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着我,我顿住脚步,那人恰好在此刻现出身来,上前笑语盈盈的喊我一声姑娘。
贰.几许爱与恨,含泪斩情丝.
掌灯时分,外面已经炸开了锅。
我从阃闱里出来,只见大队清廷护卫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满院子跑,凌乱的脚步声分明告诉我一定是出事了。
那些护卫利箭一般冲进我的屋子,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的搜查了一遍,这样的阵势我平生首见,吓得我一屁股跌坐在木凳上,心口一阵颤抖。
“没有,出去找!”领头的带着人呼啦啦地撤到了外边。
这时,我的眼里出现了归思远的身影,他气喘吁吁地拖着身子从门外跑来,溜圆的身形活像那辇车下的轱辘。他拍着我的胸口安慰我莫怕,说是那个臭十七阿哥不见了。皇帝正发狂地寻人。
是夜,归府被搞得鸡犬不宁,上至双亲,下至丫头婆子,所有的人都战战兢兢地埋头跪在地上,等候圣上发落。
很快,“八阿哥找到了!”有一群大太监尖锐的声音沿着走廊次第传来。那一刻,所有的人都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唯有我一人默默地转身,泪水滂沱。我貌似可以察觉到,我的生命此刻就像那地震前夕的戏楼,即将坍圮。
这一次,我想我完了。
果不其然,母亲带着一干人来了。
她蹬开门的时候,我正将三尺白绫穿过房梁。上吊并未成功,我被两个婆子揪过来,兜头一连串耳光子,丢到旮旯儿去。
“好你个小蹄子!”母亲将竹椅抡起来朝我砸来,生生地落在我的怀里,顿时间满口腥咸,“该杀的,怎么玩不好,偏生把小阿哥拥下水!还好小阿哥平安无事,又怕连累咱们,才说是自己失足,不然非要诛九族的呀!”
母亲气得在地上直跺脚。
我不能矢口否认,十七阿哥的确是被我推至水中。昨日在后园,他喊住我,拉过我的手扳开,把一枚双鱼香囊塞进去,而我就顺势按住他的双肩,将其推入荷塘。
可我始终不明白,既然他未向皇帝禀明落水真相,那母亲又为何知道凶手是我?莫不成连小狗也会说话?我窝在墙角,将那日的场景层层铺开。
十七阿哥并不会凫水,当时我见他在冰冷的水池中挣扎的摸样,心忽然软了一下,俯下身去拉他时,只听见树丛后一阵响动,慌乱中我松手就跑。后来我还在庆幸,树丛后只是一只小狗跑出来而已。可我忘记了,它是归家大小姐柚香的宠儿,与主人形影相随,它的出现意味着归柚香也在,且目睹了我行凶的全过程。
向母亲告状的人一定是她。
市井上传出了这样的言论:这回归家要发达了,阿哥失足落水,是被归家的小姐救上来的……
不仅是外头,对这件事府里吵得更热,成了丫头们茶余饭后的闲谈。
“你瞧见没,皇上可心疼小阿哥了,一寸也不肯离开。现在虽废了个太子,可我看啊,不久的新太子必定是他的,不然为什么此次秋狝单他一人跟来了?”
“可不是呢,那将来咱们柚香小姐岂不是成皇后了,咯咯咯……”
这席话,总会在无形中给我一种重伤,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夜晚,有悠扬的琴声由远及近的传来,那是归柚香为十七阿哥弹琴解闷呢。我躲在朱红的石柱后,看他为她的琴音所迷醉,心底莫名渗出一股醋意。
但我清楚得很,那种叫一见钟情的东西已经开始织成漫天罗网,束缚我的左右,我必须以理智作剪,果断地将它捅破、撕碎。
叁.两情如丝麻,脉脉对长灯。
我终究是没有被这场看似是闹剧的落水事件所牵连,十七阿哥向皇帝掩埋了真相,可这场闹剧到头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皇上回宫的那日,归柚香一同随去做阿哥的侍读。我躲在房里并未出门相送。我病了,确切的说是不想看到他与她同乘一辇时而涌上的心痛和纠结。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看她时那含情脉脉的眼神。
柚香在宫里似乎很吃香,我听父亲说,十七阿哥赐她一表字——冷蕊。说她冷艳动人,如牡丹花蕊,最配此字。
而我,在归家的地位是越来越臭,自从上次惹祸后,父母二人全视我为睚眦,只有归思远一个人对我好得不得了,如香饽饽一样。他会把新出炉的香瓜子放到树荫下凉凉,一个个的为我剥开,装入搪瓷的瓶子中再送给我。这时候,我会欣然接受,然后打开与他分吃。
闲在的时候,我会跑到外面一个叫素心庵的地方去,这里远离尘世,可以修身养性,将那些该忘的贪嗔痴念全部打消。庵里的女主持法号青若,生得慈眉善目,待我极好。
后来的日子,归家的地位一步登天。
皇帝昭告天下退位,将位子果真传给了小儿子十七阿哥,而自己顺理成章的当起了太上皇。在他退位之前,他纳了有生之年的最后一位妃嫔。归柚香因秀外慧中,德才兼备而入主威福宫,加封蕊贵妃,是年,她十八岁。这下子,归家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清国皇亲国戚。
其实我一直在暗中高兴,看上她的人不是十七阿哥,而是那个又老又丑的皇帝。
与此同时,我也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我和归思远要结婚了,婚礼定在了来年暮春。
所以那整个春天,我的心一直在忐忑。父母在忙着筹备婚礼,那些时日,归思远每天都会穿一遍礼服,在镜子前左照右照,而后笑嘻嘻地拉着我的手问道:“婉莹,嫁给我高兴吗?”
我为了不扫他的兴致,会强硬的扯出一抹笑,“高兴。”而归思远傻瓜一般的信以为真,全然看不出我心底的苦。
要知道,有那个人我始终都不能快乐。
于是,我卑劣的上演了一场苦肉计。新婚前夕,我提早约好归思远来我房里,然后掐算好时间,在他进屋的前几秒切破手腕……
婚礼就是这样被搁浅了,他日日侯在我床头,生怕我又有丝毫想不开的地方。归思远伏在床榻边,将脑袋抵在拳头上,满心委屈的说:“我知道你嫌我,你喜欢那个皇子对不对?”
一时间,我哑然失语,将双眼睁得溜圆,尽量不让泪水蜂拥而下。
母亲闯进来的时候,丫鬟正端着药,她夺过来一把泼在我脸上,“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养你这些年不是白养的!少给我来这套装死!”
肆.城头拾丝帕,有意遇旧人。
仲夏时节,天气燥热。我听说皇帝要来山庄避暑的消息。
心生欢喜,我想或许他还会来归家,亦或许我会在街头巷尾的某个小吃铺里见到乔装打扮的他吃着喷香的酥式点心。一颦一笑间,尽显帝王的霸气与脱俗。
那个十七阿哥,如今已登上金龙宝座,威震四海。
一日,我打丽正门走过,路边长着翠生生的垂柳,纤柔的碧枝一一扫过我的肩头。我可以感觉到自己出落的十分美,在这样的环境下钟灵毓秀。
这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是素心庵的青若师傅,她在我身边顿下脚步,神秘兮兮地凑至我耳畔,“婉莹丫头怕是要到了晋升的时候了吧?”一句话说得我摸不着头脑。而她说毕缓步走了,口内飘出一阕耐人寻味的诗文:平步青云上,榴花照宫闱。
直到那一天,我看到离宫外又有龙旗招展,我知道是他来了。
于是我设法爬上山庄的围墙。如果说去岁是因为好奇贰攀上屋顶一睹他的面容,而如今冒着被清军打死的危险来爬城墙却是另有目的。
当我被侍卫一声恫吓吓得跌在城内,并用个长矛抵住我的喉头时,我终于听到了他说:“且慢,你们只管下去,这女子朕识得。”
他扶起我的身子,问道:“你是归家的养媳,薛婉莹吧?”
我并没有摔坏,起身回答:“正是。”我怯生生地回他的话,后又俯下身去请安,“皇上吉祥,请皇上恕罪。小女的手绢被风刮到了树丫上,方才是去拾帕子,不想却惊扰了皇上。”
他一抬眼,果真见一画绢夹在杏树杈上,便要侍卫帮我去取。
他引我来烟雨楼上,此时正值盛夏,翠柳垂丝,红花吞霞,湖上清凉的水汽携着淡淡的花香丝丝蔓蔓的飘来。
“婉莹,当日为何推朕入水?”他柔声问我。我虽心中甚慌,却对答如流:“回皇上的话,我以身为人妻,固然要严于律己,当日皇上调弄,心中一急便恼羞成怒……”
“我就说你并非出于本意,所以怕你挨打便为你瞒了下来。”
此刻,我的面前就是当朝的天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羞怯。我听评书是说过,有多少帝王与佳人的爱情就是因为这样的对视而悄然萌发。
不出所料,他忽然用手抵住我的后脑,厚实的红唇狠狠地压在了我的嘴角上,一双臂弯像青藤一样绕在我的身上,肆意攀援。
“婉莹,朕爱你。”他说。
几日后,有公公前来降旨,身后还带着嬷嬷并一队男随从。但见那嬷嬷手托着一身华美的旗装,门外还停了顶精巧的软轿。府上的人并不知是何事,皆跪在地上听旨。
原来是我被圣上封了莹贵人,当即入宫。
父母率百余下人叩首谢恩,单归思远立着不动,两只眼睛泪汪汪的看着我,呆呆地,终于在我上前领旨的一瞬嚎啕大哭,“她是我的未婚妻,凭什么要去服侍皇上?!为什么!”
“这可由不得你,是圣上的意思,管你呢,圣上的话谁敢不听?”嬷嬷在一旁劝解着他。
我被两个丫头拥着进屋,准备更衣入宫。
荧荧的铜镜里映着我淡妆艳抹的新面容,搽了玫瑰香的两把头油光锃亮,一顶旗帽上缀满珠翠。细眉清沟,红腮扑粉,再抿上渗进花香的胭脂红,戴上景泰蓝的小指套,踩上刺莲的花盆底,最后穿上一袭银线绣牡丹的绲边旗袍。华妆綷縩。
我由嬷嬷扶着往外走,听见归思远从里屋追出来,哭哭咧咧地扯着为我的裙裾不让我上轿,他说:“婉莹,你别走啊,你不能这么狠心,别忘了你是我的小媳妇。”
说实话,他的每一声哭喊都如刀片一样割下去,令人心疼。可我不能不走。
我听见父亲安慰他:“行了,行了,这也是归家的福气,宫里一个太上皇的妃子,现在又添了个贵人,以后什么都不必愁。”而后同母亲一边一个夹着他的胳膊,硬将他拖了回去。
泪眼模糊,我却只能说思远,抱歉了。
不知是幻觉还是怎么,总之已经走出了很远,我的背后仍隐隐传来他哭喊叫骂的声音。头痛欲裂的感觉。
就是这样,我在一群随从的簇拥下踏入了这座矗立在紫塞大地上的清朝陪都——离宫。
伍.入宫非我意,问卿几多愁。
在离宫里,我见到了阔别半年之久的柚香,她与太上皇同圣上一齐来山庄消暑。她就坐在太上皇的身边,年轻貌美,更衬得他老气横秋。
柚香虽然得宠,但见她并非十分高兴,每日里愁容堆在眉心。她固然不能快乐,因为它真正喜欢的人是皇上。
入离宫的当晚,落了一场骤雨,伴着电闪雷鸣,我和他在一片抵死的缠绵过后交颈入梦。
燕尔新婚,如胶似漆,他待我不薄,几日后便晋升我为莹嫔娘娘。
父母来离宫分别觐见我和柚香时,归思远也跟了来。父母下跪,他说什么都不肯,无奈让母亲将他踢了一脚,按在地上。
他还是那样倔强和蛮横,“婉莹是我的媳妇,我为什么要跪?”归思远赍愤地瞪我,两个眼珠子歪得仿佛要漏下来似的。
我借午膳将父母支出去,又屏退了宫人,唯留归思远一人。我伏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先是一笑,然后又把嘴巴张得溜圆,我赶忙将其捂住,不许他发出声音来。
一月后,是皇上的诞辰,于万树园大摆筵席。
那天皇宫里所有被封了亲王的阿哥都来为他庆贺,兄弟们吃酒行令,不亦乐乎。之后我也听到了几个亲王私下议论,“神气什么,不就是一个小屁孩吗,真不知道皇阿玛怎么想的,把位子传给他?”
当晚,清音阁,灯火通明。
宫外来了戏班子,一曲《西厢记》优美的唱腔充斥着戏楼的每一个角落。
众亲王们从大到小依次坐在台下,我打量着他们,喝茶的,品点心的,小声议论什么的,听戏入神的,各个生得风度翩翩。年龄也是大小不一,长着有四十好几,幼者和皇上不相上下。我听说太上皇最是多子多福的,共有九个女儿,十七个儿子,可从头至尾数了一遍,总觉得少了一个。
丫头笑我,“娘娘有所不知,大阿哥当年被立为太子,后来想当皇帝想得不耐烦,竟在皇上的膳食里下了毒。后被人告发,如今囚禁在南海的瀛台。
我本来已困倦了,却被他这一句话弄得心头一紧。打起精神,外面恰好传来布谷鸟的叫声,那是归思远发给我的暗号。于是,我借故离开了戏楼,也不带宫女,径直来到一堆假山后。此时的归思远成了宫内的龙禁尉,是他死活托父亲给鬻的官职,只为了能天天见到我。这样不仅方便了我们见面,也可以让他按我的吩咐去做。
“婉莹,都弄好了,只等你亲自动手了。”
我上前给他一个拥抱,算作感谢。那一刻,我望见他笑得那样开心,似乎只要为了我,哪怕是死,他也甘之如饴。
今夜,太上皇因白日里吃坏了肚子,并未来清音阁听戏,除此以外该去的人都去凑热闹了,包括柚香在内。
我们来到太上皇的寝居松鹤斋,窥见他和几个侍卫皆倒在了地上,是被归思远用迷香熏晕的。
“动手吧,婉莹。”思远担心有宫人经过,忙催促我。
“去死吧!”我挥袖打翻灯台,顿时,被归思远提前淋上酒水的挂帘轰然起火……
松鹤斋被毁,次日昭告苍生,太上皇薨逝。天下缟素。
我终于亲手将他送上了西天。
陆.皇家深似海,日日斗心机。
之后的日子,我一直惶惶而不得安生,不是因为弑君心虚,而是因为我和归思远的行动走漏了风声。就在那日,我们从松鹤斋出来,正当我为自己的计划取得成功而沾沾自喜时,忽然不知从何处砸过来一只虾须镯,正中我的头部。思远四下搜罗,却没有见到半个人影。
这个神秘的人并没有直接出来呵责我,日后也没有像皇帝揭发此事,这反而更令我惊慌,我不知道他到底玩的是哪一手。
由于太上皇要回京下葬的原因,所以我们很快便反回了紫禁城。
柚香此时年纪轻轻,已经被封了太妃,移居英华殿。皇上见她青春丧偶,便格外照顾,且每月的例银都比其他的太妃太嫔多许多。
一日,我受皇上指示,礼仪性的去慰问柚香。她阴阳怪气地喊我一声,“莹嫔,亏你还想着我,这个赏给你。”说着从腕上撸下一只乳白的镯子。
我伸手去接时不禁目瞪口呆,我认得它,正是那夜在松鹤斋打中我头部的那只虾须镯。接下来的话证实了那晚神秘的人果然是柚香。
“这是先帝当初予本宫的,本是一对儿,前几日在离宫遗失了一个。”她斜睨着看我,用小拇指划过我的脸蛋,“莹嫔我告诉你,你想做的事情我一概知晓!这次你代我除掉了那糟老头子,极合我意,况且此事涉及思远,我暂且不会将之说出。不过,你倘若再敢将拟定的计划施行半步,我定会在归家不受任何牵连的情况下让你粉骨碎身。”
她终于抓住了我的把柄。后面几日,我和他相安无事。
皇帝大发悲悯之心,体恤先帝的众遗眷老弱多病,身居空房难免心生凄苦,于是在宫里兴建了几处佛堂,供那些毕生未被宠幸的妃嫔寻找心灵的归附。又请来了一队说书的女先儿,以作妃嫔们解闷之用,同来的还有几个女尼,每日陪太妃们念经,为大清祈福。
天刚落下余晖,暮色初开。外面响起了布谷鸟的叫声,我忙不迭地出去,看见归思远在亭子上朝我招手,身后还跟了一位士兵模样的人,细瞧起来,竟是女扮男装。我不由得心生欢喜,“青若师傅,难道此次进宫的女尼也有您啊。”
她点头,并拍拍我的胸口,“这孩子又出息了不少。”顺手将一枚纸包塞入我的衣襟。
这时,我发现游廊上有人影闪过,思远威吓了一声,“什么人?”那人有几分跛足,我们三人分头去堵截,青若师傅跑在他后面,一伸脚踩住了他的袍子,顷刻间那人尖叫一声跌在地上,头部磕中石块,死了。
思远翻开他的身体,发现竟是因英华殿的太监。
看来,这宫里四下都布上了柚香的眼线,哪怕是一草一木都让我忧心它是长了眼睛的。
我想我必须做暂时的妥协,或者除掉这块阻碍我前行的绊脚石。
近日,我听说圣上最重用的一个传教士朋友要回国了。他是意大利人,已在中国十年之久,不不禁汉语说得地道,还穿儒服,晓中华礼节,皇上代他甚好,特意赐宴为他践行。
可我并不看好这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虽然生得英俊,却未免轻挑些,我耳闻侍卫们说他的睡榻下面藏掖的尽是些《肉蒲团》、《灯草和尚》之类的淫书。
后来,还是青若师傅的一句话提醒了我。她说柚香青春孀居,难免寂寞万分……
一句话,让我如醍醐灌顶。于是,我私下用重金买通了那个传教士。
就在那夜,他与柚香在床上颠鸾倒凤的时候,皇帝在我的谗言鼓动下前去捉奸。
事情败露后,皇帝要处死这对姘头。这时候,我便在一边猫哭耗子。我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得败坏。
“臣妾认为,如果因此事处死他们,必定引起口舌,一旦传出了宫势必有辱皇家尊严。蕊太妃是臣妾的姐姐,又是父母挚爱;况且芳年守寡,一时出格,请皇帝体谅。至于这个传教士,是皇上良友,来我朝十年之久,对传播西方文明做出巨大贡献。皇上高抬贵手,放他回国,必定会使大清文化远播千里。如若杀之,有损两国情谊。皇上请斟酌,三思后行。”
皇上龙颜大怒,“这等丑事,如何不了了之,不严惩,定会有人相继校之!”
“即是丑事,更应偃旗息鼓。依臣妾看,既然他们两厢情愿,不若让蕊太妃随他回国,这般既省得以后在作出秽乱宫闱的丑事,也免去了众人是口舌,悄无声息,岂不完美?”这样的请求不是为了柚香,而是因为我答应过那个教士,事成后不会让他受丝毫牵连。
皇帝在我的再三蛊惑之下,终于答应了这件事情。
我上前扶起柚香,“我恨你!”她咬牙切齿的低吼。在她眼底悲伤的泪水中,我看到了自己得意的脸孔。
柒.误设痴情阵,声声叹奈何。
那天,烟雨弥漫。我望着柚香随那位意大利人登上甲板时那一抹不甘的背影,心中忽然舒坦了一大片。
今日,便是她此生的终结。因为我早已叮咛过他,在经过茫茫大洋时务必将她葬身鱼腹。
弹指一挥间,我入宫已有三个月了,立秋之后,空气里添了几缕肃杀。也正是在这个秋季,我怀上了龙种,可我终究是不能将他生出来,青若师傅给了我两包麝香,我按照她的要求服用,果然小产了。但皇帝并没有责怪我,依旧晋升我为妃。
后来的日子皇帝便很少来我的寝宫了。有一天,我去乾清宫给皇帝请安,发现地下跪着一批宫人,砚台、笔纸、奏折全部散落在地上,我听公公说今日皇上在批阅奏折时,有一本匿名折子不知奏上了什么,惹恼了圣上。
我见他伏在案上,双眉紧锁,便上前欲拾那折子一看,却不料被他一瞬间抽走,丢到火烛上烧成灰烬。
“滚,你给朕滚,朕不想见到你。”
后来他也对我百般道歉,说是政务烦心。我并没有过多计较什么,依旧每日侍奉他喝下虎鞭汤,此汤乃宫廷秘方,养肾生精。后来他竟一日不能离它了,如有断下,便会龙颜大怒,甚至不理朝政,萎靡不振。
我本不想召见太医的,无奈众臣拿“如果娘娘爱皇上就应为皇上的安康考虑”这样的话来打压我。
幸好皇上并无大碍,只是他们不知道我早已串通好太医,让他们往好里说罢了。其实这一切的异常都因那枚纸包而起,当日青若师傅将它交给我,要我每日放在皇上的汤水里,长期饮此汤便会一朝萎靡,更甚者丧去性命。不错,那就是从英吉利偷贩过来的罂粟粉。
他皇帝的位子越发不保了,众亲王们在大庭广众之下肆意弹劾他,青若师傅也暗中加入了他们一股。
几个亲王早就摩拳擦掌,在各自的封地练兵已久,并准备五日后发动兵变。可令所有人都诧异的是,计划会那么快胎死腹中,就在第四日夜皇帝带领绿林军擒获了反对他的弟兄。软禁的软禁,流放的流放,还有被送到菜市口斩首的。他看着自己的手足,笑里藏刀,我怎么都不信这是那个吃食鸦片上瘾的病秧子。
原来皇上并没有喝下我呈给他的汤,而是每次先支开我,后来我见到的便是空碗。再后来我在窗台前的花盆里嗅到了汤汁的味道。而这几天他故作神经就是为了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
我去瀛台看废太子,听宫女说已被皇上连夜发配到戍边了,我去找青若师傅,却被告知她已被绞杀,丢在了乱葬岗。我顿时间泪流满面,“额娘!”是的,她是我额娘,而我只是她布下的一枚棋子,当时她念给我的那首诗正是指引我入宫的暗示。我像一个玩偶,一切都被她操控着,决定着他们能否在这场争斗中取得胜利。
我,她和几位亲王,都是能助废太子反败为胜的党羽。
我被皇上降为常在,关在紫禁城最为僻寂的一隅,衣食照常,只是我再不可能得到皇上的宠幸。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没心没肺,在这节骨眼上,我却忘记了那个肯为我做一切事的归思远,皇上顾及与归家的旧情网开一面,把他赶回了老家,他为了能时常见到我,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后来我听说,每天早上城门一开就有一个胖墩墩的男子站在城门前,蹦着高向里望,侍卫赶他,打他,他也会坐上一天。
此后的我,时常梦到胖乎乎的思远变得消瘦不堪,梦到他在烈日蹲守在宫门前傻傻地等我。每每这时,我的心里便像打翻了醋坛子一样酸楚,只是这种酸楚再不属于争风吃醋。
或许皇帝很爱我,很恨我,所以他不让我死,却又不让我和归思远团聚。
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一定会飞过这重重高墙,告诉城门外的那个人,这辈子我真真实实爱过的人仅你一个。
捌.此情成追忆,涕泪已惘然。
近日,连绵不断地下雨,似谁人泣下的泪珠。
我窝在床上,似眠非眠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阴冷风伴着一团阴郁的影子吹了进了,那个影子穿着宫装,把手中的风灯提至与脸面平行,森白的牙齿像刀一样的锋利,是柚香,死去的柚香。
我大呼一声,却无人慰问。
“你……你……是人是鬼啊?”
“你说呢?”柚香从鼻孔里冷哼一声,“薛婉莹,你是不是以为我死了,可你万万没有想到,当天我说服了那个教士,用一个宫女代替出了宫,而我则以她的身份蛰伏在宫里的每一个角落,监视你们的一举一动!”
“你来想干什么?”
她并没有回答我,只是说:“从你来归家的第一天起,我就开始怀疑你了。那天我亲眼看见,青若老尼给了你那个送你来归家的所谓叔父一包银两,要他去异地谋生。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的身世绝对不是死了双亲无人养育这般简单。后来你加害十七阿哥,太上皇,我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对整个大清皇室最有威胁的女子。”她怒视着我,“直到青若出现在宫里的那天,我耳闻老嬷嬷说她像当年与废太子私通后来潜逃宫外的秀女,这一刻我终于揣测出你的真实身份。”
……
是的,我是废太子的女儿。这个身份我只跟归思远说过,所以他才会尽心帮我。
柚香临走时不忘了给我一个下马威:“薛婉莹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休想动摇他的皇位。”
其实我知道,她也知道,在国风保守的大清王朝,她永远也不可能像唐高宗与武媚娘一样,可她仍然愿意站在伦理的鸿沟旁为他保驾护航,这样的爱情是何等的伟大。然而,我从未拥有过,我只是额娘用来帮助阿妈重登皇位的一把工具,这是她多年以来因爱而生的梦想。所以当年她设法把我送到了与皇家接触最为密切的归家,只为了有一天能助阿玛东山再起。
可我还是输了,输得一败涂地,我不仅输了双亲,地位,也输掉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输给了这个令我厌恶甚至憎恨却又不得不举目瞻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