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中国的大地上一片混乱的局面。各个派系的军阀在列强的支持下相继发生争斗。
早晨,我被外边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所吵醒。拉开窗帘,阳光显得格外刺眼,我意识地用手遮了一下。
“庆丰少爷,快来听新闻吧!”女佣准时将客厅的收音机打开,朝着我的卧室喊道。
电台里传来新讯,广东等省份已独立,国民革命在岭南地区取得胜利。这消息不禁让人振奋,所以上海
的街上早已经乱成了一片,上海的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游行在街道上,高举条幅,声声不绝于耳的《国民
革命歌》响彻震天,打倒军阀除列强的标语时时映入眼帘。
刘多福坐在洋人的车子里,从学生中飞驰而过。空气中传来几声枪响,伴随着一句难听的叫骂:“奶奶
的,再闹事老子一枪嘣了你们!”
①‖那种叫伤感的东西一绵延就是六年时光。‖
关于她的故事还得从头说起。
那一年我十五岁,高高的个子让我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男子汉,而这一年我果真也做了一件非常男人的事
情。
我救了她。
那天,她划一艘小船在桥下的荷塘里摘莲子。或许是因下雨船头太滑,她一不小心就跌在了水里。天空
正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毛毛雨,街上的行人打着油纸伞匆匆行走,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女孩子的呼喊声。
那可能是她在最绝望的时候,但却有一双有力的手从水下揽住了她的蛮腰。
她惊异地回过头来的瞬间,像极了电影里的慢镜头。田田的叶子映衬着她的柳眼桃腮,笑起来的梨涡就
像那刚咧开嘴儿的花苞。
她告诉我她叫鸿菲,是上海一所女校的学生,所以我每天放学都会去校门口接她。没想到年少的情感竟
是那样的容易开花,我会在放学后骑自行车带着她飞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给她买喜欢吃的阿胶蜜枣。
我会坏坏地把自行车骑得很快,故意去压地上的石头,她一惊慌就抱住了我的腰。
她知道我是喜欢她的。可终究是有一天莫名离我而去。那次,我放学照旧学校门口去等她,可她再也没
有甩着马尾辫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此后,那种叫伤感的东西一绵延就是六年时光。
若干年后,时过境迁,我们竟是在那样兵荒马乱的情况下相识了。
②‖她叫柳韵儿,花月门新来的台柱。‖
八月中旬,上海的雨季又来了。
傍晚,花月门窗外的霓虹灯光穿过层层的雨帘射出迷乱的光芒,直眩人眼。台上有舞女们身着旗袍款款
扭动着小蛮腰,咿咿呀呀地轻展歌喉,真有一种钩魂摄魄的美妙。包裹在靡丽贴身旗袍里的女人,曼舞
着一身的玲珑曲线,浅浅的笑颜、冷艳的唇眸,都显得娇矜而内敛,她们的行动举止顾盼犹疑,真是妙
不可言。
“让开,瞎眼的!没看见刘老爷来了?!”
车夫大叫着,手里还不停地摁着喇叭。坐在老爷车上的是一个脖子上挂着金链子的秃头,他是这地界出
了名的大军阀——刘多福。同时也是我的父亲。
父亲喜欢流连在这里,确切的说是流连那个女人。
他被门口的保安迎进门,一屁股坐在沙发里,臃肿的身形使软垫深深地下陷了一片。舞台上蓝色旗袍裹
着的歌女,朱唇轻启,一首浓郁的夜歌就在她诱惑的声音中高低起伏。她的眼睛扫视着台下的客人,终
于在沙发上的胖男人这里停住了。像浓艳口红一样的笑意正灿然流淌。
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昏暗的灯光作用迷蒙了他的面孔,只剩一个的轮廓,刀削的侧面,和坡度优美
的下巴。那种眼神深邃,韵味深长,完全陶醉了的神态真像是一个风情的小伙子。
她叫柳韵儿,花月门新来的台柱。
在我询问了舞厅的服务生后转身便离去了。这里根本就不适合我待下去。
③‖她似乎不喜欢呆在刘家。‖
再次见到柳韵儿时,是我从杭州的学校实习回来。虽然父亲是政界的人物,但我并不像像他一样鱼龙混
杂的生活,于是毅然没有接下他原本给我安排在政府的工作。
彼时,她已经成了父亲的第六房姨太太。
爸爸娶了舞厅的女子,我深感可耻。或许他从未让我自豪过,他是控制江南一带的军阀,走私鸦片、贩
卖人口、投放高利,里通外国……就连我在杭州的教师一职也是他用重金买来的。不过她确实格外照顾
我的,但我把他的一切好意都归结到是对母亲的愧疚之上。说实在的我对父亲是有着一种很深的厌恶之
情,甚至是怨恨。
当时我看见柳韵儿的时候只是点头示意,她与我同龄,说什么我都不习惯称她为庶母。她就坐在大厅的
高背椅上,有着含羞的眉眼,浅笑的丹唇和玉白的面庞。左肘支着红木茶几,微微地翘着二郎腿。一双
银灰色的高跟鞋,一条玉腿,以及被风吹起的旗袍一角。那气质根本与风尘女子毫无联系。
父亲待她不薄,给她买上千元的进口料子做旗袍。但她似乎不喜欢呆在刘家。对父亲更是不冷不热的。
那天我听见卧室里传来尖叫声,就趴在门缝悄悄地看,只见父亲披着浴袍,把柳韵儿堵在墙角里,俯下
身用头埋在她的胸口里一阵猥琐的动作。接着又将她横着抱起,脸上堆叠着深深浅浅的笑。而她却挣扎
着叫喊,对着父亲的脖子处就狠狠地咬了一口。
爸爸愣愣地看着她,生气。却难得地没有发火。
④‖可后来我才知到我错了,因为有一种人是卧虎藏龙。‖
我很讨厌家里的几房姨太太,可唯独对她的感觉不一样。柳韵儿没有被这熔炉似的家庭所熏染,她淡雅
的生活着,像涓涓的小溪一样清澈、婉约,始终保持有一种内敛的气度。
可后来我才知到我错了,因为有一种人是卧虎藏龙。
晚上父亲没有回来。我知道,他是这些天一直和日本人扯在一起。昨天的报纸已经报道了南方的战事,
军阀频频被打倒。上海的局势在列强的支撑下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已经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苗头了。
柳韵儿深得父亲喜爱,尽管她并不曾让父亲碰过一下。甚至父亲还把空闲了很多年的正式之位让给了她
。今天也是母亲的忌日,我从祠堂祭奠过后,刚出来就听到了这样的信息。
母亲的映像对我并不深刻,我只是从照片中见过她的容颜。这几年,父亲怕我心灵有阴影一直瞒着我,
他说母亲因病亡故了。可是我却从下外人那里得知母亲现在身居英国,过着和家里的几位姨太太一样的
生活。
想当年父亲还是个爱国分子,率众游行反对外国在上海的租借地。以至于被扣留入狱。母亲为了救他,
违心做了那个鹰鼻鹞眼的英国人的小妾。后来父亲深感愧疚,所以他这些年一直再没有立正妻,可现在
他完全忘记了当初自己说的坚定诺言。
⑤‖因为我喜欢你。‖
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正在写信,见到我后赶忙收了起来。
“你走吧!”我把一沓钞票放到柳韵儿面前,冷冷地说道。
她看了我一眼后将钱推了过来。“为什么?你赶我?”
“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爸爸的。”
“难道你就不怕你放走了我你父亲毙了你?”柳韵儿眼眉一挑,反问我。
“因为我喜欢你。不!是真的很像一个人。”我一激动就把什么都脱口而出了。我感觉她的感觉是那样
的亲切,就像当年我初恋的时候,让我回忆起了那个叫鸿菲女孩。
我攥着的她的手,呼吸忽然间就急促了起来。我埋下头就顺势吻了她,她略显惊讶的看着我,把手指艰
难地抽回去,用力地摇了摇头。
“庆丰,不为他,为了你我也留下来。”这是柳韵儿没有离开刘府的原因。
但直觉告诉我,她并不是真心喜欢我,或许他留下来还有更多的隐情。这一切的猜疑都源自那封信件,
我看见她夜里把它送到了邮局的信筒里。那鬼鬼祟祟的眼神分明昭示着她在暗地里做着些什么见不得人
的勾当。
⑥‖后来她成了间谍,走向了父亲的对立面。‖
对于父亲,我真的说不出是爱还是恨。或许真的是骨肉相连,所以才致使我在那样危难的情况下真情流
露。甚至宁可枪杀了我所爱的女人。
父亲忽然间给我买了去法国的船票,中国硝烟四起,他要我去和平的地方落户,从此再也别回到纷乱中
国来。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眼底漾着眼泪,我就知道事情肯定不是这样简单。因为我听说父亲的一批
军火丢失了,那是用来和革命军对抗的资本,是日本人提供的。只有父亲答应为他们消灭了上海的革命
势力,刘家才能在日本人的笼罩之下生存下来。
所以在父亲把我送到船舱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也随之出去了。
其实我真的很后悔,我本来是知道柳韵儿的身份的。
那天她离开邮局后,我用钳子撬开了那个邮筒,取出来她投进去的信件。牛皮纸的信封里装着一张白纸
,令人费解的是,上面没有任何字迹,只画了一幅画。一株大榕树和下面的大石头,在石头下还压着一枚
子弹。
我依稀记得这是老宅的院落。石头下面是口枯井,后来不知为什么就被压上了石块。父亲说是里面摔死
了人。
我觉得我是被对父亲的怨恨冲昏了头脑,或者是被柳韵儿迷得晕头转向,所以在柳韵儿带着一干人去老
宅盗取军火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制止。我只是躲在草丛中,远远看着他们把一批又一批的枪支弹药从井中
取出运走。而事后父亲发现事情的纰漏,我却三缄其口,始终也没有把她供出来。
后来便是社会上传来父亲被捕的消息。我知道是那批军火不翼而飞造成的。革命势力风起云涌,父亲的
军队因没了军火节节败战,瞬间就被打倒。日本人失去了在中国的利益代言人,彻底翻了脸,把我们刘
家搞得底朝天,几房姨太太全部沦为了日本的军妓。除了柳韵儿。
她是专门来搞毁刘家的地下党人,是它把军火盗窃给了中方。其实她是对刘家有恨的,当年父亲因为企
图霸占她守寡的母亲,才导致她母亲自缢而亡。所以她决定一定要报仇,后来她成了革命军的间谍,走
向了父亲的对立面。她为了找到机会接近父亲,故意去了他经常光顾的舞厅做了歌女。
⑦‖上海的雨季终于结束了,可我心中却总是烟霭弥漫,细雨纷飞。‖
这些事情都是柳韵儿亲口告诉我。
但这一切父亲并不知道,所以在日本人前来抓人的时候,父亲害怕连累柳韵儿,唯一事先将她休了扫地
出门。事后她也常常在想,自己真的是罪大恶极,刘多福对她那样的好却始终无法泯灭她心底的仇恨。
这或许便是女人最恐怖的地方。
此外,柳韵儿还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说庆丰你知道吗……
少女时代她喜欢过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曾经救了溺水的她,于是一场仓促的恋爱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
了。不过后来她离开了那个男孩,不告而别。她最清楚不过,这几年她在心底一直记得他,寻觅他。因
为那时候柳韵儿还并不知晓他便是自己仇人的儿子,她只是一心为了报仇而放弃了爱情……
我回到刘家的时候,院子已经一片狼藉。我站在一地的瓶瓶罐罐中泪流满面。我在父亲的书房发现了一
封远洋信件纸条,写给我的。或许还没来得及寄出就身陷囹圄了。
儿子,爸爸一生都不能让你自豪……但爸爸一定要保护你,去了外国永远都不要回来。爸爸的生死无所
谓,可你还年轻……
柳韵儿就是在这时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你向我摊牌了一切。
待要继续开口说什么时,就已倒在了地上。空气中是回荡的是一声清脆的枪响。
是我开的枪。
她始终没有闭上眼睛,手里拿着一张我少年时的照片。她想要说什么,可一切都淹没在一片鲜红的血液
里。我不想听,我已经知道了谜底。如果没有这场祸事,可能我会和柳韵儿在一起的,但一切因为她毁
了我的家庭。或许连她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阴差阳错的结局吧。
事后,我并没有把她火化,就在上海的郊外买了一块墓地,我要求入殓师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与同时
安放在棺材中的还有一捧洁白的玫瑰花。握在她的手内。
那一枚子弹,打在她的胸口,又何尝不是打在我的心上?十月,上海的雨季总算结束了,可我心中却总
是烟霭弥漫,细雨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