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八月底,我决定只身踏上这片土地,这绝非一腔热忱,而是由来已久的心悸。
一路颠簸的几个小时,我把头枕在厚实的靠背上。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被遗落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上的小狗,伴随着周围的燥热,拖着舌头气喘吁吁。尽管空调开得很大,对于这个密不透风的车厢来说,也无异于杯水车薪。
车窗外掠过满坡浓郁的树丛,时而闪现着绽开的娇艳花朵,美丽的南方古树与房屋。大片的稻田规划得整整齐齐,延伸到天边,漫无尽头。绿草丛生的河堤,赶牛的人悠然走过。
在这段时间里,我喝完两罐芬达,啃掉一个苹果,看了一会随身携带的小本画册,和邻座的女人闲扯了十五分钟,之后再次消灭掉第三灌芬达。干完这一切,我才觉得呼吸顺畅,浑身的毛孔都清爽起来。
02
我把额头顶在玻璃上,想起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舒适地躺在家里的大床上,头发向上拢起随便挽成一个发髻,翻着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房间里流淌着慵懒得让人爬不起来的音乐。狗趴在地板上,神情倦然地看着我。
这份安宁一直持续到桂风的电话响起。她打算留在南京帮母亲照看首饰店,换句话说,她将不能陪我兑现计划许久的旅行。我劝慰她一番,这次有事耽搁,还有毕业之后的香格里拉之行,一起出去的机会多得是。
挂断桂风的电话,我将杂志从第一页刷刷翻到最后一页,想找一幅心仪已久的图片。无奈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几天前和阿V骑着车在皖北的小镇上横冲直撞,她就这样摔破了腿。此刻的阿V正像猪一样躺在家里养伤,心情烦闷时就打电话数落我对她照顾不周,心情平稳时依然打电话数落我,说都是我害的她错过明天去婺源的机会。
就这样,我光着脚坐在地板上,往行李箱一件件塞东西。本来不打算带手机,但已经习惯了被阿V在电话里骂的日子,结果还是塞了进去。此外还带一只五厘米左右的手电筒,相机,墨镜,一把遮阳伞。
03
晚上九点抵达婺源,四肢被疲惫侵袭着,加上长时间在车里积聚的昏眩感,我像一只有裂纹的鸵鸟蛋似的徘徊在街头。至于后来是怎样去找旅馆,又是怎样洗涑入睡,已经记忆模糊。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清晨五点。
没有吃早餐,从背包里拿出一条干净的裙子换上,坐车来到中国最美丽的乡村——婺源古村落。
进村便是一怔,粉墙黛瓦、古树廊桥、流水人家,胜过世间一切图画。一条墨绿的小河静静流淌,有妇人蹲在河边的石阶上择菜。两边是连绵的古宅,河岸划了微曲的弧线,将那些黑青的马头墙次第展开。粉白的墙壁上到处是因久旷而泛出乌青的苔痕,如滴落宣纸化开的墨迹。
村后有山,山上有古树浓荫,村前有水,水依田园环绕。这里到处是自然的画卷,野性的张扬。走在石板路上,感觉整个人都沉淀下来,全身心融入这片亦真亦幻的仙境。
04
下午天色变得阴沉,乌云密布,随着几声闷雷,大雨终于一触即发。
如果这该死的雨能迟来十分钟,或者,如果这返回的汽车能加速十分钟,我也不至于被淋得像刚从池塘里打捞出来的死鱼一样惨不忍睹。
我一边幻想着不可能发生的如果,一边冲进附近一家敞开的店面,试图避一避。进去后才发现是一家音像店。室内装修简约,统一的卡其色的基调,散发着淡雅的香气。
店内人不多,我从货架上随意抽出一张光盘,佯装看着,心思全然飞到别处。
“老板,有没有《生活大爆炸》的全集?”一个年轻的声音响起,夹杂着期待与焦急。
“请等一下,我找找看。”说话的明显是店主。
然而,就是这声音,将我的思绪整个儿撩起来了。这声音曾出现在我童年的欢乐里,曾出现在我少年的交谈里,又多次出现在我成年后的回忆里。没错,这是阿丘的声音,是历经沧桑后被时间过滤得有些变质后我依然能分辨出来的声音。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女人,正低着头翻找着顾客所要的光盘。她穿着猩红色的低胸短袖,磨损的牛仔短裤,趿拉着拖鞋,黑色艳俗的指甲。大耳环,刷白的脸,浓烈的妆,随着手臂抖动滑来滑去的珠宝手链,以及一副淡薄到说不上任何表情的神色。
“阿丘?”我叫出声来,压抑着急促的呼吸。
仿佛等待了一个世纪的岑寂,她才缓缓抬起眼皮,好像一匹疲惫的驽马般懒散而漠然。
05
我仍记得四年前的阿丘,以及那段光鲜迷茫的青葱岁月。
最先在我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个干净清爽的秋日下午——院子里种着的大簇菊花和美人蕉,潮湿的苔藓,裂开的水管,腐朽的木门窗,空气里弥漫着的散不开的湿气……镜头一格一格地凝固,像在药液中逐渐浮凸的黑白底片。
17岁的阿丘正是站在这样的院子中,气势嚣张地和养父母争吵。她周身裹着不伦不类不入流的衣服,画着很浓的眼影,劣质刺鼻的香水,脖子上挂了一串滑稽可笑的铜片。声音霸道而尖锐,完全像一只愤怒的疯狗,朝自己的主人狂吠,尽量表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与不安。
我尤其记得阿丘当时的眼神,闪着烈火一样的光芒——哪怕成为众矢之的,也誓死坚定着自己的一意孤行。她终于退学,铁了心跟着那个大自己七岁的男人。这场战争终于以养父母的妥协而告终,她拖出预备已久的行李箱,愤愤地丢下最后一句话:去他妈,就这么活着吧。
她扬长而去的背影消失在众人的唏嘘声中,她一定以为这样很帅——因为她总是抱着对所有事情逆反的心理,以为这样才跟得上节奏,才可以做到与众不同。所以她才会将自己从正常人的生活中抽离出来,抵触家人,勾搭社会青年,在男人堆里放浪地大笑……在这种畸形的人生观中越陷越深。
当时的我还理解不了那么多,只是怔怔地出神,觉得她的行为恶心。妈妈唤我进屋,用奚落的口气叮嘱我:如果你也变得像阿丘那样坏,我一定掐死你——绝不留情。
06
记忆就此终止了。
四年来,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在追踪着记忆的轨迹敲下这些文字时,我一直在想,也许再过四年,连这些琐碎的记忆残片都不复存在。生活沉重而冗杂,总要被林林总总的事情困扰着,消磨着身心,慢慢吸髓着过往的岁月。脑细胞残留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模糊,直至完全消失殆尽。
而如今,在这异地他乡,戏剧性地再次邂逅阿丘,我只能试探性地叫出她的名字,再也说不出其他话语。我们曾经是交谈甚欢的朋友,被人世变迁拉开距离,总是有一种心碎之感。因为所有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告消失。
从音像店出来,我又在街上溜达了将近两个小时,继续想着下午发生的事,恍若梦幻,又好像置身于迷离的晨雾之中。
暮色四合时,我回到临时租住的小旅馆。吃了一份三明治,整理了床铺,将早上没喝完的已经有些变质的牛奶丢进垃圾箱,然后站在淋浴喷头下洗澡。十点后躺在床上,等待着睡意。
窗外的路灯倏忽闪过,映照在白色的床单上,留下一声低沉的汽笛。半个小时后,头脑却是愈发得清醒,仿佛浸润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冲击着我跌宕起伏的脑细胞。终于翻身下床,打开电视机看球赛,神经随着球员的动作或紧张或松弛。
手机提示收到短消息,是一个陌生号码:我在楼下,你出来接我。
发信人显然是阿丘,我才记起临别时告诉她自己的地址和号码,近乎是一种礼貌仪式,没期望她真的会联系我。
07
阿丘兀自一人站在夜色中,手里拎着几罐啤酒,看到我先是一笑,继而略微羞赧地垂下脑袋,这和她以前盛气凌人的神韵完全不符。
她从包包里掏出睡衣,也不避开我的视线,直接将外面的衣服扒光换上,说打算今晚睡在这里,也不问我是否方便。她这一系列举止似乎恢复了以前的作风。这让我们之间横亘着的距离慢慢拉近。
二人站在阳台上吹风,喝着啤酒。夜空中悬着一轮黄色圆月,云层浓厚。室内光线昏暗,我看不清阿丘的面部表情,也许这样更好。
“你在旅行?”她以这样的方式打破沉默,简短而不容置疑。
“嗯,本来计划好和桂风、阿V三人一起,但她俩都有事耽搁了。”
“所以你一个人来?”
“我计划内的事情,就尽可能去兑现。”
“不管方式如何?”
“嗯,不管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
“你一直那么目标明确吗?”
“是的吧,我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嗬!你一点都没变,思维从不受外界打扰,决定权永远掌握在自己手里,能清醒地控制自己该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下午第一眼看到你,五官结构和轮廓没变,穿着打扮也都没变,可就是觉得不再是以前的你了。脾性似乎温和了许多,丧失了以前的尖锐与乖戾。于你来说或许是好的。”
阿丘发出一阵冷笑,俯瞰着街道上的灯火阑珊,声音带着一丝怅然若失:“这些年颠沛流离,早就被社会打磨成千篇一律的人了。从抱怨生活到安于现状,从依赖于男人到坚强自立,从对音乐的苛刻挑选到街边曲目随便听,从夜夜笙歌宴饮到规律有致的作息时间,从情绪的大起大落到对一切的麻木不仁无动于衷。不知道这些改变能否算是好的,只是暗自不甘心,只是遗憾——明明那么特立独行过。”
我顾自喝着酒,没有接话。
“性情粗暴也好,脾气恶劣也好——毕竟那是真实的自己,我喜欢丰盛而浓烈地活。”阿丘沉浸在对自己的感慨里,忽而话锋一转,干脆得像彗星瞬间划过天空,“如今却是随波逐流了,也罢。去他妈,就这么活着吧。”
事隔四年,阿丘第二次说出这句话,却完全是不同的含义。其中意蕴着怎样的辛酸恣睢,已经不在我的思考范畴之内。我此刻所看到的阿丘,像一个崭新的刚从海边捡起来的鹅卵石,光滑得摸不到一丝扎手的痕迹,和任何一个被波涛拍打过的鹅卵石一样,几乎找不到属于她自己的特质。如阿丘所说,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五灌啤酒全部告罄,桌面上的五个拉环宛如从鱼身上剥落的鳞片。阿丘将它们归拢在一起,说夜深了还是睡吧。她将盘起的头发松散下来,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冲澡。我躺下,听着水帘敲击在地板上的响声,很快沉入深海般的睡眠。
08
我醒来时,阿丘已经起床,对着镜子给自己的面颊扑粉,专注且陶醉。
在那样的时刻,我看到她生命的质地,像一块铺展的白布,因为太过于赤裸裸,一丝一毫的褶皱和斑迹都会显露无疑。
“今天让店里关门,带你去上饶,去看三清山。难得一来,也领略一下‘世界自然遗产’的风韵。”阿丘欣喜地说着。
我拒绝了她的好意,一来身体疲惫得很,恐怕到不了山顶就会累死在半路;二来实在不好意思耽误她音像店的生意。
雨后的空气冷冽而清新,我只身漫步在这条古色古香的街道上。如烟的云雾淡淡飘着,湿润得能拧出水来。走过一座青石板拼凑的小桥,临河的老屋门口倚着三两老人,脸弥漫在吐出的烟雾里,听不懂的方言隔着河面热辣地跳出。
中午随阿丘去她租住的寓所里。房间不大,却不乏家的气息。
浑身只挂了一条大裤衩的男人正窝在椅子上打游戏,手边是肮脏未洗的碗筷。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认真地鼓捣着电动车,看到房门被推开,欢快地叫着“妈妈”奔来。阿丘一把抱住孩子,笑容灿烂得如水池中盛放的莲花,娇艳而不失清新。
孩子用稚嫩的声音叫我阿姨,受宠若惊般的感觉,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真实的生命感,能量强大得足以颠覆那段残留伤痕的过去,所有不快瞬间倾塌。
09
床头手机响起的时候,我正睡得如同昏死一般。
当时确实达到了睡眠状态的极限,根本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恍惚觉得头颅里灌满了水,大脑被泡得鼓鼓涨涨的。抓起手机看时间,已是五点四十,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也想不起是几日星期几。随即按下接听键,阿V劈头盖脸地向我喷来——
“原来你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
“怎么一直不接电话?我都计划好了,如果再拖延一分钟还没人接,我就立马杀到江西把你的手机摔个稀巴烂。”
“这也太汹涌了吧。我睡着了。今天星期几来着?”
“星期五。”
“现在是晚上?”
“那还用问,是下午……五点四十三。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或后天,还没确定。你腿上的伤好了没?”
“痊愈了!现在强壮得可以和森林里的老虎赛跑呢!”
“老虎不会配合的,它只对你那一身肉感兴趣。你应该和鹿或野兔什么的跑来着。”
“切!少耍贫嘴。我昨天上街买菜,被一个帅哥秒杀了。那家伙简直惊为天人,气场更是摄人心魄。他站在那儿,周围的空气全部净化。”
“不错嘛,连同你篮里的菜也被净化成绿色食品了。”
“真被他电到了——电力足足有几千瓦呢!”
“跟他吃饭了?去看电影了?”
“吃饭、看电影多麻烦啊,我直接过去跟他搭讪,然后在心里将他意淫一百遍。这是个快节奏的世界。”
“哈哈……够爽快。既节约了时间,又节约了荷尔蒙。”
“你呢?有没有碰到什么‘桃色’事件?”
“我没那艳福……倒是碰到阿丘了。”
“你脑袋进水了?还是长毛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丘四年前就跟一个男的跑了,真不要脸!”
我将手机贴在脸边,许久没有说话。
我们总是把自己对一个人的认识禁锢在一个圈子之内,囹圄其中不愿自拔,也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可以脱离圈子的步伐。一别经年,也许只有在颠沛流离之后,我们才能重新印证时间在内心留下的痕迹。
“喂……在想什么?”阿V急切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呃,在想晚上吃什么,寿司呢还是面包片呢。”我撒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