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狂风。尘土大作。跑道上的男生气喘吁吁,汗落如雨,汗水和着沙尘在他棕红的脸上划着道道儿。
光阴冷凝在十二年前。操场跑道上的少年,脚步缓慢起落,脚下生石灰刻画的跑道白色已经斑驳。是仲春四月,杨柳绿意羞涩。狂风肆意。我的座位临窗,瞥见操场上的朱郁,只需眼光微斜。
教室里阳光普照。是班主任的物理课。参照物。运动的。静止的。朱郁是运动的。我是静止的。朱郁眼里的我亦是运动的。我眯着眼睛看黑板上的板书,那里亮光光白茫茫一片,所有细小的字像蚊蚋顷刻扑面。眼眶热辣。
十分钟前。坐我身后45度角的朱郁在给我前座的小雅传纸条。纸条夹在一本封面花哨的日记本里,朱郁伸长的胳膊斜斜刺进我眼睛的余光。带着目中无人的狂妄与炫耀。我是班里的女班长。我头发乌黑,唇红齿白。朱郁,他对我视而不见。我听见春天的风拍击窗棂,听见细沙卷起在玻璃窗上如同春雨微落。我感觉到心底的不安搅动,像呕吐般胃内翻滚涌动难以遏制。浑身冷汗涔涔。朱郁伸长的胳膊再一次跃跃欲试经过我视线时,我手中的课本脱手,平展展地落在地上。啪。干燥的地面上有灰尘溅起。讲台前女老师手中粉笔的吱扭声戛然而止。她回身过来的眼神正落在朱郁伸长的胳膊上。小雅侧转着身子。
年轻的女老师飞身前来。鞋跟咔咔。她涨红了脸,日记本“啪”地甩在桌面。她食指尖尖。朱郁,出去。
小雅的头埋在胸前,大颗泪水静静滑落。
日记本里纸条上的内容我无从知晓。
此后的日子里朱郁与小雅,老死不相往来。
朱郁的位置调到了我旁边,而小雅则被调到了与我们同一横排距离朱郁最远的位置。他们成了抵制早恋毒苗的反面教材。他们在同一时间变得沉默且愤世嫉俗。
我身边的朱郁渐渐地对我心生信任。他从未怀疑我的课本脱手是失手还是刻意。他在那些沉默的日子里渐渐对功课生出兴趣,而上扬的分数同时让他回复自信与爽朗。除了班主任的物理课。他在那些课堂上画素描。是我的侧脸或是前座同学的后脑勺,也或者,是班主任发怒的、扭曲变形的脸。画完了用胳膊肘轻轻碰我,将画推到我面前。我“噗”地笑出声来。年轻女老师的目光锐利地扫视过来。在她眼里,朱郁完全是坏了一锅汤的那条鱼。然而我不这么觉得。我一遍又一遍地规劝朱郁。朱郁,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朱郁。苦口婆心。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是规劝贾宝玉的薛宝钗,不知是不是惹得人厌烦。
二、
六年前。盛夏的篮球场。朱郁古铜色的皮肤上汗珠晶莹。我的小小心脏雀跃得呼之欲出。
这是我与朱郁的重逢。我们同桌两年而后各自求学。是室友小锦说的,与兄弟学校的篮球赛场上有个帅哥。小锦说他个子怎样高,身手怎样矫健灵活,眼睛怎样清澈无尘。哦,天上掉下个流川枫。
我毫不费力地认出了他。不是将近六年的时间他毫无变化,而是,我早已将他可能发生的变化一一设想。他身体健硕面孔俊朗,汗水晶莹笑容一如雨后晴朗。他符合我对他的所有设想。他符合我对男人的一贯审美。他的出现符合我对爱情的所有逻辑猜想。他是我感情后花园的参天大树。他一直在。一直在生长,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我听见女声的尖叫,她们叫他的名字。我想我可以,用沉默扼杀她们对他的所有臆想。是的。我在他们中场休息时挤上前去。我遭遇到她们的白眼、低声咒骂以及暗地里的推搡。我挤上前去,隔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三米或者两米。我静静地注视他。就像是梦里许多次做的那样。他在喝水,扬起的脖子喉结抖动,有几滴落下来,淋漓地滴进他的领口。他的目光一略而过我的脸。再慢慢地,回转来,若有所思。我们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纠缠。我听见我的心跳,有力撞击。我浅浅微笑。我想我是美丽的。我的眼睛因为喜悦而灼灼生辉,我的脸孔因为激动而粉红盈润,我的唇角上扬唇色光泽流转。他大踏步地来了。三步,或者只有两步。他来到我面前。他的目光不离我的视线。他站在我面前。他说,于小均是你吗?是你吗于小均?我听见他的喘息,如同涨潮前的隐约澎湃,也或者,山雨欲来。我看到他脸上的汗水,有几滴正从头发中泌出,蓄势待发。他的鼻梁挺直,有几粒小小的雀斑静静蛰伏。他的嘴唇单薄唇线棱角分明,此刻它们在微微颤抖。它们在微笑,露出雪白牙齿。我闻见他汗水的味道,那样亲近,是荷尔蒙的吸引。
第二天我收到了朱郁送的礼物。精致的玫红的MP3。存的是王菲的歌。只有王菲的歌。从王靖雯到王菲。他的目光锐利如钩直探进我心底。他说,我想你会依旧喜欢她。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我同样一语双关地回答他,是的。她的声音如同天籁。
我想我是长情的人。
我的回答让他有信心单刀直入。他说,小均,我想你可能已经有男朋友了。
不。我是长情的人。
我自然没有告诉朱郁,就在我遇见他的那个傍晚,我和我现在的男朋友说了分手。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红了眼睛。不是因为难过哭泣,而是不能置信与不甘心。我冷静地告诉他,我找回了最爱。是的,不是不爱,只是不是最爱。我震惊于自己的凉薄。可是我向着朱郁奔跑的脚步义无返顾。我说,朱郁,我一直在等你。
他笑了,皓齿明眸。他伸手抚住我被风吹乱的头发,他说,让我们重拾旧好。
不。六年前我们没有故事。我们是要好的同桌义气的哥们。虽然我对他一直匠心独具。可是仅此而已。
后来几天的球赛中我摇身一变成为朱郁的女朋友,抱着他的外套毛巾纯净水眼波忠诚追随。朱郁的目光屡屡看过来,寻到了我便笑着扬一扬手,贴心贴肺的模样仿佛多年未曾远离。我知道在我与男友分手的同一天里朱郁也和他现在的女朋友说了分手。我们没有义务忠贞不二,我们都不甘寂寞,可是我们同时向对方飞身而去,不管不顾。我们在一起了。我们相爱并且默契度上佳。像热恋的男女般激情迸射却又像老夫老妻般理解包容。那段日子的天空似乎格外高远格外湛蓝,连往来的风都掺了蜜糖般甜丝丝,粘稠得发腻。
我对他的前任女友发生兴趣。我追问她的好与不好,甚至他和她的亲热缠绵。他不胜厌烦却又啼笑皆非。我对他当初写给小雅的纸条内容发生兴趣。准确地说我一直在吃醋一直在嫉妒——他情窦初开的女孩不是我。他不肯说。他只是伸手搂搂我肩膀。我撒娇,扭股儿糖般地缠着他。朱郁朱郁。他乐,却仍是不肯说。我装作生气地将身子扭向一旁,挤下几滴既娇且嗔的泪水。有什么比爱人的泪水更有杀伤力呢。他扳过我双肩。他无比认真地说,凡事皆有因果。她是因,而你是果。唯一的。结果。
是啊朱郁,我多希望你是我人生的皈依。
三、
四年前。艳阳天。树叶亮汪汪,阳光微风照拂下微微地颤。我的耳朵里塞着耳机。王菲在我耳边轻吟浅唱。旋转的木马没有翅膀但却能够带你到处飞翔音乐停下来你将离场我也只能这样。朱郁在街的对面向我招手。我扯下耳机,听见自己笑声咯咯。下一秒。朱郁的蓝色仔裤飞快地被绞进车轮。车轮的紧急制动与地面摩擦的尖叫掩盖了他腿骨断裂的声响。然而我分明听见那声音清脆震撼如在心上。我大张了嘴巴却听不到丁点儿声音。我感觉到我的眼泪像春天冰雪融化般无声而汹涌地经过脸颊。朱郁手里的冰淇淋被甩出去老远,面目模糊地跌在车轮下,碾得稀烂的蛋筒发出清脆碎裂声响。一只奶油草莓双色冰淇淋。朱郁到街的对面不过是为了给我买一只奶油草莓双色冰淇淋。日光白花花。射穿了我的眼睛。
我看不到他倒下去之后的脸。他的周围围满了人。我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当地。不能动。不敢动。人群。救护车。警察。唏嘘。感叹。混乱。混乱。只一个念头,那倒下去的,怎么不是我?
世界丧失了色彩,白茫茫。我不喜欢这样。我在朱郁的病房里插满了花。大束的玫瑰,火红,丝绒般绽放。他视而不见。朱郁的左膝以下被迫截肢。他的篮球足球他周末时的舞会他少年时尘土飞扬的操场。少年时的朱郁步履沉重挥汗如雨。操场上风沙四起沆瀣一气教室里阳光普照莘莘学子。我陷害了他。我故意将课本掉在地上的。厚重的课本正面向下掉落。啪。我就是要让老师发现他们的举动。我嫉妒。
朱郁沉默哀伤绝望。他没有迁怒于我。可是他抗拒。他的目光鲜少与我对视。他接受我给他擦手和脸。他目光空洞闪躲。我像是他最普通的朋友。他接受我关怀探视的好意却抵触我的亲密靠近。当他的母亲或者护工为他擦拭身体扶他起身便溺时,他总是语气冷淡地说,对不起,请你回避。我回转身,觉得自己很多余,很悲伤。无所适从。他的母亲语气尖酸。是的。我理解。我是她儿子的劫难。一直是。要打要骂要杀要剐。我无话可说。我爱他。我险些哭瞎了眼。朱郁,他对他的母亲说,不许你为难小均。你不能为难她。否则,我从窗户跳下去。我不活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在门口,提着一罐骨头汤,泪落如雨。
母亲摇晃他的肩膀捶打他的胸膛掐他的脖子。傻小子你怎么这么傻啊鬼迷心窍你以后可怎么办啊呜呜呜。
我进门,走到他的床边,轻轻跪倒在地。朱郁,请你责罚我。骂我。打我。但求你不要不理我。求你好好地活着。阳光的。坚强的。求上帝,用我此生余下时光换你身体的完全。我恳求你。朱郁。朱郁。
朱郁终于看我。看我红肿的眼睛如同干涸而死的鱼。他的手缓慢伸展。我想将手放在那手掌,可是我不敢。多日来我饱受冷漠。他的手停留在我的头顶。他的泪水像蚯蚓蜿蜒。他说你的头发长长了,去修修吧。
朱郁你恨我吗讨厌我吗后悔和我在一起了吗要抛弃我了吗?
不。不。不。不。
那么让我做你的腿你的拐杖你的爱人,可好?
……
朱郁休学。我毕业。他按装假肢。我工作,在一家银行。他练习走路,伤口一次次结痂,破损,周而复始。
我在我租来的小屋里对他投怀送抱,用嘴唇抚平他因为悲伤痛苦愤怒而颤抖痉挛的面颊,直至他全部身心舒缓,如同被熨斗熨烫平整温暖。他睡去,呼吸匀净平稳,依赖地将胳膊搭在我肩上。我拿掉那只胳膊,翻转过身,疲累地落下泪来。那泪水无声无息地落进枕头,像久旱大地吸收甘露,瞬间无形。
窗外的梧桐树摇晃着阔大的叶子,将影子印在薄薄窗帘。夜风无形,阔大树叶摇晃,翻转,不肯离去归于泥土。
朱郁渐渐习惯假肢行走。有微微的跛。重又健硕挺拔玉树临风。只有我知道躯体交缠时的空虚。我可以不在乎这些。可是我开始担忧他的前程。是的。工作之后我知道了生存的艰难物质的诱惑拼搏的漫长。那些美好的事物愉悦的心情欢乐的时光,它们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它们需要物质基础精神铺垫。朱郁清贫朱郁沉默朱郁前程未卜。他看我的目光愈来愈平静愈来愈像糟糠老妻。他活在我的负罪我的愧疚我对他的爱怜中如鱼得水,而我几乎将自己架在不离不弃的位置上下不来。
朱郁,他变得一无是处。
四、
两年前。我与朱郁分手。分手的过程毫不艰难。是银行新来的主管,留学回来的年轻男子,穿名贵西装开崭新小车领不菲年薪,举手投足间对年轻虚荣女子产生巨大诱惑。他日日送我回家,使我名牌鞋子免于公车上人群踩踏。他倚着车门对我挥手道别,精致腕表在落日余辉下熠熠闪光。周末时接我参加同事聚会,怀抱大捧玫瑰殷红如血。朱郁站在窗前,面沉似水。分手是他提出的。而我尽量显出我的无辜大度不离不弃,用来彰显他的自私狭隘斤斤计较。我冲他叫嚷朝他踢打对着他泪落如雨。我对亲近的朋友哭诉,我的冤枉我的难过悲哀,我如何如何的爱他而他如何如何地不肯容我。到最后连我自己都相信了我的被遗弃。我满脸是泪哽咽不清地请他原宥我的罪过。那一年盛夏的奶油草莓双色冰淇淋。我丑态毕露。朱郁拿来干燥毛巾擦干我的泪水。他目光安静。朱郁朱郁,我们从此各奔前程。从此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如你这般爱我。是的,那海归主管的手机里分明存了女性名字若干。我是卑劣女子,迫不及待地对实力派男人投怀送抱。
朱郁,他竟安慰我说,小均你幸福我安心。
他说,我的未来不知何去何从,我不敢许你。
他说,你能和我在一起这么久没有嫌弃我,我已经感激不尽。
感激不尽。就像是锋利的刀片扼住我的咽喉,我看见自己的鲜血喷溅而出。而我还是逃离了。利用他对我的爱情,他对我的信任,他对我的容忍。我痛骂自己缺德无良卑劣,离去的脚步却并无犹疑。
我深深惧怕自己的凉薄,并在那些深夜里不能入睡。朱郁抿着的唇锁着的眉和他残缺的腿。心疼。疼得空旷无着。
五、
一年前。我与海归离婚。我亲眼见识他与另一女子在我们的大床上翻滚厮缠。那些漂亮的寝饰全部从水星家纺买回来,带着刘嘉玲修成正果的幸福美满。他们在我的大床上,用一种理所应当的疯狂。我可以不理会他在外面的眠花宿柳,却不能容忍他将那花柳戳进我的眼睛里。他无视我的存在。
我的脸上并无波涛,甚至替他们掩上那扇门。那样肮脏令人作呕。不如视而不见。协议离婚。他不肯。他竟仍有脸说爱。他叫嚣,你的心里眼里有我吗。他说,那个瘸子。我怒从心起。我说,你闭嘴!他的巴掌“啪”地扇过来。像武侠高手般,裹挟迅疾掌风。眼冒金星。快意。了断的快意。我说,平静地,一字一顿:我要离婚!离婚!除非你打死我!他的健壮的健全的腿对着我的小腹踢过来。他骂,你休想。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滑出去老远。我的脑袋磕在墙角,生硬冰冷。生硬冰冷的还有我的一颗心。麻木不仁。
逃到小锦家。悲怆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颤抖,牙关交战。小锦一个劲儿地揉搓我的双手安抚我的后背,她说小均你说话呀说话呀。
我听到她打电话。她不住声地骂。你是不是人啊你究竟对小均做了什么你这个畜生流氓如果小均有个好歹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小锦挂断电话又打,我听到她叫一个人的名字,远在云端。她说,你快来啊小均出事了。
小锦过来抱我。她说小均别怕我们在呢我们都在呢。
我的眼泪顷刻如注。
我多么想念我们从前的时光啊。我们无虑无忧。我们有友谊,我们有爱情。我们的友谊情同姐妹,我们的爱情如胶似漆。自以为情比金坚。
有人站到我面前。我瞥见他41码黑色棉袜的脚。他站在我面前,竟调侃,嗬,大珠小珠落玉盘啊。
那声音。我心一动,惊愕抬头。那人嘴角竟噙了笑,浓眉微扬。朱郁。从天而降。眼泪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皮干涩灼热却再无一滴泪水流出。像干涸的河床,在太阳底下片片龟裂。我有何面目哭泣。不过自作自受。
我太久未曾见他。而他在我身边坐下时,仍旧熟悉而亲切。亲切到我想要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撕扯他噬咬他发泄我心底悲伤。我克制了。我的手指关节为此青白。我是别人遭遇背叛的妻。我无颜。朱郁了解我。我的一举一动一抬眼一投足。像山神了解他的一草一木。他握我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用下巴摩挲我的额头。他说没事了小均。真的没事了。
脑袋软软,垂向他肩膀。仿佛自然归属。我感觉羞赧。这个我千方百计遗弃了的男人。他回来安慰我。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假意。而我不能自持。
小锦倒酒,殷红如血。她说,来吧,我们喝酒。一醉解千愁。
我趁机离开那肩膀那胸膛。害怕沉溺那温度那味道不能自拔。因为那里,怕已有她人倚靠。
几杯酒下肚,我如小锦所愿醉倒。在倒下之前我涕泪齐流地交代了事情的始末。并且像入队宣誓般地举着拳头说,我要离婚。离婚。帮我。你们一定帮我。
我仰起脸。我的一缕头发被泪水沾湿贴在脸上。我的面色酡红。我的眼神迷离却坚定。我说,朱郁你原谅我。原谅我。我怎么办呵。怎么办。我紧抓他的手,将指甲嵌进他的皮肉。我落魄且勇敢。
像哄婴儿般的,朱郁揽着我的身体轻轻摇晃。我在这温暖安全所在,渐渐睡去。我知道朱郁,他定然不会不管我。朱郁是律师,服务于一家知名事务所,并且仍在学习进修。他自嘲地说本人其貌不扬,只能以质取胜。他自信并且犀利,帅气并且爽朗。优点可圈可点。
法院开庭时,我刚好生了病,头重脚轻,脑瓜顶上咝咝冒着凉气。坐在朱郁的身旁内心笃定却悲哀。为了顺利离婚我放弃了财产分割,净身出户。庭审结束后我那前夫经过我身旁,他哼哼冷笑。他说你这贱人。我回他惨淡笑容。我承认。可是朱郁的拳头就这样出去了。
小时候我一直梦想会有两个男生为我打架,剖白内心,满足我小小的虚荣心。可是现在我知道,这感觉不好。一点都不好。我尖叫。护在朱郁身前。朱郁不是他对手。他冷笑,食指几乎戳至我鼻尖。他说,贱人。
我病了。不明原因。时值初秋,瓜果飘香。小锦朱郁日日探望。我失了婚并失了业。我没法在前夫领导下工作,只有辞职。我穿着棉睡衣窝在厚厚的棉被里,睡了醒,醒了又睡。梦里许多人,来了又走,在我的心上一刀一刀地划,然后狞笑着离开。朱郁远远地看我,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垂手离开。他恨我的背弃。他常来看我,呆很短的时间,仿佛只是为了证实我还活着。小锦说他有了女朋友,并且不止一个女孩子追。她们说他成熟儒雅前程锦绣。至于他的瘸腿,不过是美中不足罢了。小锦说你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小锦说趁朱郁对你余情未了,把他抢回来。
小锦说这话时做了个握拳头的动作,仿佛志得意满志在必得。我忍不住乐了。我说还是小锦你将他拿下吧肥水不流外人田。
春节之后我出去工作,小锦朱郁鼎力帮助支持。朱郁甚至托熟人拉关系地找到了我的新老板。请多多关照。好说好说。
情人节那天见到朱郁的女朋友。个子高高,妩媚俏丽的长卷发,脸孔白皙。穿小小西装外套,衬金色衬衣,简单华贵。是他同行,冷静睿智。他介绍,于小均。冷秋莹。没有主谓宾定状补。太简单,听不出远近亲疏。她的手里握单枝玫瑰,是我喜欢的大红。花朵小小的蜷着,欲开未开。我浅浅微笑。心底恻然——朱郁,他是别人的了。总有一天他不再为我的需要随叫随到。我的嫉妒,像冬眠过后的青蛙,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晚上接到朱郁电话。他说,冷秋莹,你对她印象可好?很好。做我妻子可好?很好。
电话断了。过半晌又打来。他说,小均,是心里话吗?我自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当然,肺腑之言。
电话又断了。我料定这不是结果,他定会再打来。可是没有。我睡不着,瞪着空洞双眼。楼上的孩子哭,夹杂着男人的抱怨女人的叫骂,拖鞋摩擦地面拖沓。然后是门铃响。云里雾里。我跑去开门。朱郁站在门口。门只开了一道缝,我黑着脸,拒他千里的模样。我说,天晚了,请回。
他见缝插针地塞进一只脚来。
不。我伸出一只手抵在他胸膛。朱郁,请回。
他笑了。怕我么?
不。我抬起眼睛。我怕我自己。
他的眼睛里瞬间有了内容。拨云见日般的。我再熟悉不过的缱绻缠绵。他说,小均,我爱你。还是爱你。
我的头发乱蓬蓬的如同杂草。我的眼眶因为睡眠不足而青黑,眼睛布满血丝。我的眼角糊着眼屎。他对这样不在状态的女人说爱。他说他爱我。还是爱我。不能抑制的爱。
那么冷秋莹又是什么意思?带她到我面前是什么意思?报复吗?示威吗?比较吗?
朱郁说,每个人心底都有隐秘并且阴暗的怪兽,重要的是你将它放养还是圈养。我是想报复你刺激你再不理你可是不行。他说,小均,我不舍得。他自然而然拉我的手,贴在他的唇边。
如果可以有一把剪刀,剪掉这中间发生的一些枝节该有多好。那么我就可以,重新拥有无虑无忧的幸福快乐。拥有我蚀心彻骨爱恋的男人。
朱郁笑,目光温柔缠绵。我在这目光中迷失了。我看见他瞳仁中的自己。仿佛时光从未曾偏离。我百感交集。他站在我面前。那样近。我看到他鼻梁上几粒小小雀斑。他的嘴唇单薄。我想起那一年,我们在篮球场上见面。我仰起的脸。他的蓄势待发的汗水。阳光明亮耀眼。那阳光直逼得我迸出泪来。我闭上了眼睛。
闭上了眼睛。
六、
十天前。朱郁离开了我。他和冷秋莹一起远走高飞双宿双栖。他不告而别,没有只言片语甚至没留下任何迹象。他的衬衣好好地晾在我的阳台。他的皮鞋整齐地摆在门口,光可鉴人。
我等待了三天,又用了两天的时间来寻找,接下来的一天用来批判自己与他。我死心。绝望。她一直是他对外承认的未婚妻,而我不过是他暗夜里暧昧纠缠的情人。从首发到替补。什么也不是。
七、
两天前我收到他信息。之前那个号码一直关机。
他说。他说,现在你知道了,这就是被抛弃。最需要一个人的时候被那个人抛弃。
我冷冷笑。我的头发散乱,指甲几乎嵌进手机。我的眼睛死死盯住手机屏幕。那里有一只鬼,恶形恶状地向我疯癫扑来。他一直在说感恩,一直在说宽容,一直在说爱。爱。他是真的爱我。也是真的耿耿于怀。他处心积虑,最大程度地报复了我。这比用一把刀,刺进我胸膛更让我绝望。他为什么不用一把刀,直接刺进我胸膛?他就是想让我缓慢地疼,长久地疼,历久弥新地疼。他放养了他心底里阴暗隐秘的怪兽。
八、
一小时前。大片大片的雪花直落。天暗得像罩了巨大的帘幕。我穿着我洁白的婚纱。它白得像雪。纯洁得像梦。朱郁说它好看。他隔着它亲吻我的肌肤。
我躺在床上,将宽大裙摆展放平整。我化了淡妆。我多么像一个美丽的新娘。
药瓶里的药片丁零作响。是心底怪兽在呼喊诱惑。来吧来吧,忘却烦忧。来吧来吧,超脱凡尘。来吧来吧,解脱情愁。
我倦了,累了,受够了。
在那些恍惚的梦里我看见朱郁。少年朱郁在操场上奔跑。大学时的朱郁趴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和我聊天,胳膊肘似有若无地抵着我的。朱郁在叫我,跛着一条腿追赶。小均别走。别走小均。
一激灵,有片刻清醒。我听见电话铃响。急促地,惊慌地。我抓起它。我的手腕绵软,手指颤抖。静寂。有隐约的喘息通过话筒传来。我仿佛闻见朱郁的气息在我的鼻端弥散,它让我安静而安详。我叫。朱郁。朱郁。朱…郁…
来不及了。
我仿佛看见他的眉眼,清澈无尘。我依稀听见他叫我。小均。小均。
他叫我,小均!
可是来不及了。我渴望的安眠。梦里香甜。
他爱我。在最后一刻。我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