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的事,就如同冬日凌晨清冷窗玻璃上结起的一层薄薄的冰花,虽然完整,虽然美和精致,却始终改变不了宿命的结局。凌晨已过,日光一出,它即刻就会消融,留下一玻璃面的斑驳痕迹,像极了离人泪。而我们终究会分离。
我说,桓,还记得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吗?在广州火车站,凌晨一点。火车站依旧拥挤、肮脏、喧闹,像一个废置了的巨大的铁铸容器。我处在一大堆困倦无望的面容之中,看到你小跑着进候车室的门,然后四下张望。我从座位上起身,卸下肩上的包,对着你挥手,以及明朗地笑。
我说,桓,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打电话给你,在电话里对你说,我现在在广州火车站,想来看看你,你会不会来接我,无论何时?QQ上桓的回复是,也许会,也许不会。
桓接到我的电话时他已躺在床上,听着英语准备入睡。我知道这是他一向的习惯,就如同后来我们之间的相处,也似乎成了他的一个习惯。起初桓只是不信,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当我严肃地告诉他我并没有开玩笑,我现在人真的是在火车站时,他明显急了,在电话里说,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都敢逃学了。你在那等着我,我就来。
凌晨一点,广州的夜色很亮,夜风吹着有些干燥,也有些暖。桓的学校离火车站并不远,夜半打不到车,于是我说我们可以走着去学校。一路上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倾斜地映在路旁的墙面上,就像两个锡箔纸裁的单薄剪影,一前一后摇晃着向前移。
桓走在前面,转过身来,说,很累吧,坐了那么多小时的车,把包给我吧。然后他接过我手里的包,顺便牵起我的手。
学校呢,你请假了吗?
我说,请了,班主任问理由,我说谎了。
然后桓说,仅此一次,以后可不许了,你太任性了。
一开始我和桓只是再普通不过的网友,如同四通八达的网络海洋里的两粒浮游的微尘,在海底的微光之下有了一个彼此的照面,相互间留下一个浅薄的印记。在此后的日子里,这个印记得以层层地叠加,因此彼此渐渐地相熟。
我从来都是一个懒散的人,虽然喜欢文字,但很少写一些东西。人生的菲薄岁月如同一摊明晃晃的水渍,被蒸发干之后了无痕迹。于是也想记录,以便以后多少可以有迹可循,可以打捞起回忆。
桓是一个始终看我文字的人,每次阅完之后,他总是会留下些言语,有时两三句,有时长长的一大段,有对文字的感触,也有自己的一些所思所想。桓亦是个喜爱文字的人。他说顺着我的文字,他可以想象得到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也就回看他的博客,在其中的一篇,我看到他写着“原来今天又生日了。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今年有两个一月。生在一月,又逢这样的事情,注定是种缘分。”我想起自己也生在一月,也刚过了两个生日,于是就去寻找日志发表的日期,发现是一个熟悉的日子,不由会心地笑了。
我和桓有着相同的生日,只是桓大我一岁。我给他留言,我说,想来,这也是一种缘。
桓确是个热爱语言、文字的人。在此后的交谈中,我慢慢得知他的一些基本信息。安静,坦诚,成绩优异,大学毕业后保研到广州一所重点高校,学的是英语高翻专业,又对汉字孜孜不倦,在网上建了几个文学圈子,看书,写文章,发帖子,交一些平淡如水的文字友,做着一些清淡自足的事。
桓一开始叫我“小盆友”。我给他我的Q号,然后他回我,已经加你了,小盆友。于是我们开始慢慢地接触,网上交流。
桓,我很好奇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只是一个平庸无趣的男子。
你自己以为?
自己这样认为,有些人也这样认为。
桓,你怎么什么都告诉我啊?
是啊,我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啊,到时候被你卖了都不知道啊。
桓,你要我的手机号吗?
你若是给,我就要;你若是不给,我就不要。
那要是我问你要,你给吗?
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小盆友。
我记得我们的第一次通话,我打了电话过去,他接通了,但一直没有出声,而我在电话这端亦是,几秒钟的时间,电话通着,却一直是安静的,隐约有声息流动的声音。
后来还是我先开了口,我叫了他的名字,我说,桓。
桓应了一声,嗯。
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在电话的两端笑了。
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而第一次,即是为一个虚幻网络里的人。长途火车让人格外疲倦,桓帮我烧了水,洗完澡之后我就躺上他床马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桓不在宿舍,给我留了张纸条,说有事去导师那儿了,不好叫醒我,中午之前会回来,然后一起出去。
其实我并不怎么想逛城市。每个大城市对我来说都是以一个模板雕筑而成的水泥森林,簇拥的高楼,纵横交错的街道,匆忙的人群,每一个城市的面孔都是那么的千篇一律,就连大道旁栽着的高大的法国梧桐也看似都枝叶、脉络相同。
那我们可以去近海。去看一下海。在你生长的城市里你应该很少见过海。其实在人的一生中,应该每年都去看一看大海。桓说。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了就知道了。
大海是天空不小心失足跌碎的一面镜子。海之上的万里晴空,一碧如清潭,唯有一点白,恰似风帆。而天空之下的大海,就像小时候见过的一望无垠的迎风起伏的广漠稻田。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碧海蓝天如同稻浪迎着风吼,那一刻,顿时觉得面对大海的自己,就像是一个匍匐朝圣的臣子,心怀谦卑和虔诚。
顿觉自己是一个匍匐朝圣的臣子,是何等的卑微、渺小与无奈。在生命、道德、世俗的尘海之前,我们亦是如此的。阿玦,你要明白。
就像我们,是不能够相爱的,你懂吗?
我知道,我们,是不能够相爱的。桓,我亦清楚明白。
学校的后面有一条小吃街,晚上九点之后非常热闹,小贩们推着车聚拢在一起,车上各自挂着一个照明灯,打亮了之后像个沉坠的月亮。卖各色的简易小吃,糯米丸子,杂粮饼,生煎包,水煮花生等等,还有各种烧烤。
桓说,我们去走走,顺便可以吃些东西。在一个烧烤摊上,买了十几串料,有鸡尖、牛肉串、长长的油绿的葱,都是用削细的竹扦子串着,先抹上油,然后在炭火上烤至熟。还要了一个玉米,外面裹着一层皮在火上烤,接过来掰开之后,露出整齐鲜亮的玉米颗粒,香气满溢。
桓在烧烤上涂了一些甜酱,只放少许的胡椒、辣椒粉,然后递给我。桓说,我知道你们那边基本不吃辣,所以就只放了一点点。然后他又在剩下的那几串上撒上一层辣椒粉。
我说,桓,你喉咙不好,现在还在天天吃药,还吃那么辣。
桓笑着回答我,我,湖南人士嘛。
我们谈到我们的第一次通话。我说,桓,第一次听到你的声音,觉得它给我的感觉比你照片上的模样成熟多了,有点不相符。桓说,那是几年前的照片了,年轻时候的,当然跟现在很不同了。不过你不是变化得更加夸张吗。说完,桓就伸过手来“敲”我的头。
我知道桓说的是我给他的那张照片。我们互换照片,我把一张周岁时的照片发给了他,在QQ的这端诡异地笑,想象着桓打开照片时的样子。
后来桓回了我两个字:汗死!
在广州我待了三天。回去的那天桓去车站送我,又帮我背着包,包里是送我的一些东西,还有他自己收藏的英文书籍、资料。我告诉过他我的英语成绩并不理想。我们在候车室的长排椅子上坐着,沉默,没有说话。末了,桓把他戴在左手中指上的一枚戒指摘下给我。桓说,我戴了它好几年了,虽然很普通,但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很普通的一枚银戒,上面有镂刻的藏文。此后的几年里我一直把它戴在左手的中指上,不曾拿下。曾听说戒指的戴法有着它不同的含义,戴在中指就意味着正处在恋爱中。其实在我看来,它亦可以简单地表示,在一个人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具体的等待。
检票进站,桓把包递给我,然后对我说,回去要好好地上课,即使是大学,也应该好好地看书、学习,以后不许再那么胡来了。你自己也说你都大三了,面临着考研、工作的选择,压力很大。你已经长大了,应该对自己全权负责。
我点点头,我说,桓,我知道了,你也是一样,好好地学习和生活。停顿了一下之后,我又说,桓,我想抱抱你。
桓只是浅浅地笑着,然后伸出双臂象征性地拥抱了我一下。
桓,我们什么时候还会再见面。我问他。
不知道,也许会再见,也许不会再见。很多事情,慢慢地,我们就会变得不记得的,你要相信。我们是终究不可能在一起的,对于这点,你也要相信。
嗯,我相信。说完我转身离开。
十几个小时之后我回到学校,收到桓的短信,只有简短的几个字,你到学校了吧?我回他,到了。然后桓又发过来一条,到了就好,好好学习和生活吧,别再想其他事。我回复他说,好。
那时我已经是大三下半学期。四月份,班上的同学纷纷明确了自己的方向,考公务员,考研,或是毕业直接找工作。生活中一旦有了确切的目标,就会让人变得格外的精力充沛。一个个都似忙碌得很。我也想让自己目标明确,一直找事来做,试图通过充实来淡忘人事。
但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水流,可以想断就立马有手段让它断的。回到学校之后我试着短时间走回以往的时光,过四点一式的简单生活。和桓之间的联系也渐渐变少了,桓也是如此。都是在刻意地掩蔽和控制。有些时候,我拿出手机,会看着屏幕上的那个熟悉的号码,久久不能按下通话键。而有些时候,即使好不容易按下了键,也是在听了两声“嘟嘟”声之后就主动地掐断。
于是会想,要是有可能,还是做一个没有感情或者感情寡淡的人,这样就不会有太多的感触和牵挂,活得也可以轻松、快乐很多。
时间终究还是如往常一般过去,转过一圈又一圈的齿轮,发出“咔嚓咔嚓”始终如一的单调乏味的声音。有些事情,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是可以慢慢将之淡忘的;但有些事情,它只会变得越来越浓稠,重重地沉积在心底。
我知道我是如此。对于桓,他在我心里的痕迹太重了,是不可能轻易抹去的。于是常常会有想念。尽管心里亦是清楚明白,这样的感情,只能允许让它越稀薄越好。
六月末考完试,我作了决定准备考研,也选定了广州的一所高校,或许是因为桓,但事实上我自己也并不清楚。我给桓打了个电话,我们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通话了,电话接通的时候彼此之间忽然找不到任何的言语,保持了比第一次通话还要长的沉默。然后还是我先开口,我说,桓,我想来广州。桓在电话的那一端沉默了良久,然后他说,那你来吧。
依旧是广州火车站,凌晨一点,只是这一次是桓早已在出口处等着我。看到我拖着个箱子出现在站口,他就跑到我跟前,主动地帮我拿箱子。我把箱子转到他手上,看着他说,桓,我来了。桓回答,嗯,来了。
然后我又说,桓,我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桓伸出他的另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说,我也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小盆友。
桓,我们好像有两个月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是两个月零七天。
桓,这段时间怎么都没有和我联系?
我只是以为时间可以让我们慢慢地去忘记,忘记一切事情。我们如此这般,如同是在玩火,最终会伤着对方和自己。
桓,那你为什么答应让我来广州?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到你说要来,想着是要拒绝,但出口的却是同意你来。
桓已经离校,在一家尚还知名的外资公司做翻译,薪水比较可观。在读研学校的附近,生临时租了一个房子,一室一厅,虽然小,但也可以算是一个家。桓的生活简单如一,白天去公司上班,晚上待在家里,看书,看电影,很少出去。有时候坐在电脑前,写一些文字,处理公司的文件,或是兼职做一些文件、资料的翻译。一个人的家里总是显得清净。
我把衣物和书籍、备考的资料都带过去了,准备在广州待一个暑假,在桓那里看书备考。桓亦是知道我的任性,要我作出承诺,答应他要好好看书,以学习为重,等一开学就回去,不能轻易地拿未来作赌注。
桓帮我在他的母校报了一个考研政治补习班,英语的补习任务就交给他自己。白天桓按例去公司上班,我一个人留在家里。看一本又一本的厚厚的专业书,背英语单词,做大量的模拟习题,有课的时候就独自一个人去学校上课,晚上更多的时候是他替我补习英语。一切都如同以往的学校生活。
桓给我买了一本记事台历,要求我每天都订一个看书的计划,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等一天过后撕下日历纸的时候回省一下当天的任务是否都已完成。这给了我一种强烈的时间紧迫感,看书的效率也有所提高,但同时也让我清楚明白,撕掉一张日历纸,就意味着距离我们分开的时候又近了一天。
在一起的日子总是显得安然和美好,也正因为如此,日子就好似过得格外飞快,仿佛是一条鲜活的鱼,虽然想极力地抓牢它的尾巴,但它还是一个劲儿不停地向前游去,遗留下身后时光的块块拓片,而我们之间的事与细节,都影影绰绰地显印在拓片上面。
我从小就嗜睡,桓在每天早上总是叫醒我等我起床了之后才离家去上班,中午的时候会按时地打电话回来,询问吃了饭没以及当日看书的情况,傍晚下了班回到家,下厨房煮饭做菜。桓烧得一手的好菜,因为我不习惯吃辣,所以一般都做得清淡。晚上会一起出去跑步锻炼,在附近的学校内围着操场跑上一圈,回来后洗澡,一起看会儿电影,然后睡觉。
家里的事桓全部包揽了,有时候桓会开玩笑地说,他这是“考前考后一条龙服务”,对我可是贵宾级的特殊待遇。我说,那我岂不是压力很大,研究生要是考不上的话,就太愧对于你了。然后桓会趁机“煽动”一下,所以你要更加努力。
隔两三天就去一趟超市,买一些土司、牛奶、水果等食物塞满冰箱。晚上有时看书看得晚了,容易觉得饿,半夜起来都要吃东西。隔一个周末会一起出去走走,去近郊,或者搭车去稍远一点的地方,在行走中忘却时光,彻底地放松自己。在学习和生活上,桓的认识与我一样,向来是主张“张弛有道”。
两个人天天在一起,有些小摩擦当然也是难免的。桓说他是水瓶座,性格阴晴不定,生起气来执拗得很,会一直不理人。一次很晚了他因为生气了出去,发短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我在家里一直等,等到在沙发上坐着睡着,之后感觉到有人把我转到床上,我迷迷糊糊地说你回来了。然后听见生回答,没事了,睡吧。
有时候我们会说起相忘的事情。我说,等以后我们不在一起了,两个人相隔那么远,时间长了,或许会慢慢地相忘,就会渐渐地觉得,你其实只是我手机上的那个号码。短信删了,号码删了,就什么都留不下了。那个时候,我恋的,也许在我看来,不过就是一个你在的幻觉。如此而已。
有时候我们会说起死。说等到以后,我们老了,都迈不动步了,会不会各自孤独地死去。要是将来我们会在一起,如果老了,就不允许谁先死谁后死。我们要一起,换上干净的衣服,平躺在床上,相互牵着手,然后其中的一个人说,就睡吧。然后两个人就一起闭上眼睛,静静地同时睡去。
家里的墙壁上隐隐约约地现出一条裂缝,在一整面墙的中间,十公分左右的长度,两个月下来,已经裂到有几十公分长,而且蔓生出不少小错枝,像一株植物的根须,还在继续不断地生长。等到几年之后,几十年之后,或许这道裂缝,会从墙的上端一直裂至下端,直到把整面墙彻底地断开。
在意识的深处,不知怎么的,墙总是容易让我想起“地老天荒”之类的话语。仿佛只要站在一堵墙下,就可以让人相信,诸如感情之类的事情,是可以永在的。然而现在,亲眼目睹着一道裂缝可以轻易地将墙断开,曾经的意识和信念也就在一瞬间被摧毁了。
没有什么可以永在,分离即是凡事的终结。
八月末,我动身离开广州,离开桓,整理走了关于我的全部的东西。家里好似一下子空荡荡了好多,回复到我尚未搬进来时的那个陌生样子。我知道生起初会有不习惯,就如同我一样,会不习惯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吃饭。有时候会突然地叫出一个人的名字,以为他还尚在身边,有时候睡觉时翻身会把手伸向床边,却发现旁边只有一个空空的枕头。但我清楚这些都还是会过去。
一切都会过去。其实很多事情,我们都会慢慢地去习惯。比如习惯了一个人长时间地不在身边,久而久之,就会觉得,其实身边就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人。一切都只是你自造的一个幻觉。
回到学校之后我尽了全力把所有的事情该放的都放下,安心准备考研。就像离开之前桓最后对我所说的话。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这样下去,只会造成更大的伤害,对自己,以及更多的人。与其这样,不如砍断希望,不再胡思乱想,好好地把握现实。对于生活,我们要清醒,而不是沉溺,放纵沉溺只会让我们不知所措,最后一败涂地。
我们主动地断了彼此的联系。两个月之后,我收到桓的一条短信,短信上生说,他已经有了一个固定交往的女友,会一起去另一个城市开始新的生活。在短信中桓没有告诉我那个城市的名字,他只告诉我,这个号码他用来做最后的一次联系,之后便会废弃。在短信的末尾,他说,阿玦,愿使你岁月安好,现世安稳。
岁月安好,现世安稳。我们终究是断了,回到各自的世界里孤独地打转,营造人生。而我也终究会渐渐地忘记生,忘记他的轮廓,忘记他的话语,忘记他给予我的曾经。不再有任何想念。
多年以后,当我已成家立业,桓亦成家立业,或许有一天,在哪里,我们碰上彼此,我从人群之中认出是桓,朝着他走去,向他伸出我的手,微笑着轻轻地对他说,桓,原来你也在这里。
原来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