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发觉,原来扫入胸怀的每一段以悲做结的故事皆是来者不善,以为大快朵颐,投身囹圄仍无悔意,不料饮鸩的豪情早已做好赴死的决心,虽是悬崖勒马,但至今仍是余毒未清,犹剩三分毒,七分寒,入骨不留情。但让人耿耿于怀的,何止一桩悲剧,凡是动心动情之处,皆是清溪喉间的顽石,哽住行云的眼为它凝眸,为它垂首。好像情起情收,只有一往而深,没有浪子回头。无法冷眼旁观,那就进朱者赤,与之为敌为友,受其牵制。
说是痴迷的人不愿睁眼,怎样正直的内心都无法秉公去判其中的对错输赢,只有待到眼底青红色枯味淡,退出几丈,方得清明。那么,应是要将溢至心头的一担烈酒用时间假以苦茗慢慢劝下,卸下动情之累,再观其中玄机,才是一番真滋味。确实,时隔多日再次回味,它再不像风间疾驰的野马般肆意冲撞,反有一身仁厚的甘醇,暖人肺腑。天教安排女儿肠,饮恨啜欢,必当全力以赴,而我有整整一生,何不待到分清彼此后再与它青天白日下对质,裁爱量恨,不差毫厘。
挨到近傍晚才迟迟搭上归家的车,因时爱煞了窗外鹅黄的底色和晕染其中几笔墨绿的凄楚,最是转凉时候,天色沉为烟蓝,白日明艳动人的景沦为夜的泊魂,与疲倦的夜归人,多少般配。驶过一段,仍是黄昏,它用掌心的余温将车身热过一遍,冬日的江南多像一杯残羹,退下丰盛的年纪,熟透的韵致渐渐凸显出玉白的骨节,秋时落叶掷地的沙沙轻音,还在无限回响,萧瑟里摧折往日的昌盛,倒也不冷。窗外柳是柳,桥是桥,街巷枕着河,花叶眉清目秀,桥头呵手的行人立在白雾绿水间,几丈红尘青翠冷,天地一致无声的默契。正好将前几日的淤疾一路铺洒,读过的故事,虚构的幻影,向来不宜久留。清醒的时候,我才敢说,令我铭记的并不是那些过于完美的事,太好的人,太好的爱,反倒不真实。拨开杂芜的枝叶,我窥见那些搁在心头久久不愈的名字,烈火,荷生,玉墨。是时候放手一倒,清空是好。
烈火
《烈火》也是在图书馆读完的,几人挤着一张长桌,缩手缩脚抱着齐眉高的书垛不见天日,我坐在干冷的风口,凑着夜色翻开一本烈火。近期末,没有温书的习惯,念了几页散文,天色向晚,手边的字句无一能放,没多想便翘了晚上的课。一纸山脊挡了去路,大抵是因为他在寒夜里替我解围,所以我感于其名姓的暴烈,而至今我不晓得他是哪处感动我,叫我铭记。本来平淡的故事,直到读至末句,终是吐出压在胸口的叹息,多么好,一个希望,当荷生偿尽了等待的酸苦,一切顺着原本沉稳的脉搏归于自然,松了手,放开怀抱终是拥到了一个希望。而这句姗姗来迟的回答似也不像大难未死后的福报,它只在春暖的枝头轻点朱砂补上一笔梅红,便轻巧将漫长的严冬收了口,若还有欠,也可一笔勾销。且不说,烈火是否是那个应该被等的人,这份等待的骨气和英勇早就说服我,可能我愿意记下的是这等待的坚韧,而等待的尽头,恰好是那个名为烈火的路口,之前的情节铺垫皆是柴堆,只等他来,点上一束伶仃星火,我是收了网正驶向风雪岸头的客,回眸处,他已点好一泄千里的灯火送我,我这才知道自己曾涉水而来,见过风尘里最倔强的两人,一个仰面,一个垂首。她用大好年华慢煮清粥,平白的日子险些落入窠臼,南飞的书信原路回头,她不是贪恋不放手,爱便是报酬。若有执意而落的泪,就藏进袖口,有可等之人已是够好,即使失落,不该埋怨。毕竟懂得的人,不说苦。
玉墨
考试前一日,顶风看了金陵十三钗,耽搁多日,终是如愿。它的好坏不论,我本就不是去见这个故事讲与我的灾难,民族的恨我不管,我是要去认一认,到底怎样的女子担得这金陵十三钗的名声,是否空有一身锦饰华裳,而无劲直秀骨与之相称。心有不服,所以要亲眼一试。说起秦淮河畔,眼前有的尽是晚髻初放的兰芝粉香,鸳鸯绿,琥珀红,笙歌夜夜叠进俗人不识的英雄骨,女儿肠,一曲是为知己者唱,我听来,秦淮水是饮不得,划不动的,河畔女子以心血和瘦骨养得这个美艳的名字,以锦绣青春走一步,赌一场,陪一生,它阅得红泪香魂无数,已是难得温柔对人,何况拚去一命,只是一粟之痒,怎叫人动容。我不断想起秦淮八艳,小宛,香君,哀婉如往事历历在目,说不清,是人做主,还是命来选人,放眼看去,世间女子好像是一副身家一副命运,连泪上的胭脂香亦是来自同一株白芍药,皆是可怜怀梦人,不同日月也同心。片中得一细看的两人,一人死于一曲琵琶怨下,记不得名姓了,另一人,掩于丛花,似笑非笑,一眼被挑出风尘,玉墨,亦是个不落俗的名字。我记得她一袭红底繁花,袅娜身姿走进墟里青烟,暗蓝的烟波里,似一支出水的红莲,我知道她便是那个最先被定了命的人,一定要与爱情失之交臂。总觉这故事,是该从她们踏上卡车开始说起,我多想看到,她此后的生活会怎样颠沛流离,像我见过的秦淮女子,多少身不由己,而匆匆的结尾实在令人意犹未尽,我还未见到杯盘狼藉,怎感她的美是如何坚硬。始终,我不记得她有过恐惧,大悲大喜,都在心底。但我不怕收拾更残忍的结局,也能见她的美轰然倒地,沉于废墟,既然痛,就到底,有泪,也哭个尽兴。我愿意承认自己的铁石心肠,已无药医,便不去后悔。人太美,所以情太悲,铁证如山,不见有人幸免,或许,她只愿将笑的一面留在人间,一曲绝唱卷着车轮下的滚滚尘土飞扬而去,万般事,无缘窥见,敬她,我唯有一声叹息。
两句叹,换得清爽肺腑,窗外已是由淡转浓,肃然的树木被映成森森白骨,有时,你看这世间万物何其苦,如何去做一盏烛,不见便不会深陷,又何必千辛万苦,去寻一条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