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聂然。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见鸟悲鸣的声音。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同时失去了某人。
我知道我们再也无法挽回的某些东西,就这样飘散了。
聂然。沐米走了。我们是不是再也不能,那样平静地望着很蓝很蓝的天空发呆。然后伸出手比划我们的梦想。
2.
2001年8月31日。盛夏。很热很热。
聂然终于回来,我去接他的时候买了一张站台票。我站在距离铁轨5米以外的石台上,看着还是一片空荡荡地被大雾弥漫的铁轨尽头。那一年火车站重新移栽了很多芙蓉树,石台上披满了被风打落的芙蓉花,我好像很久没有闻到这种味道,所以就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用刷的泛黄的白球鞋踩黏地上的芙蓉花瓣直到它与水泥地混为一体。
那年夏天我站在芙蓉花下,也像这样望着被雾气穿透的铁轨,不过那时候我在等我爸。然后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看到聂然。他穿着的白衬衫纤尘不染,背包懒散地斜挎在肩膀上,他走过来对我说,你妈让你先回去做饭,让我等你爸。
他像一个王子。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去的。我只知道如果他不是我妈找去的人的话,她会说,我真贱。
火车来了。
我看到聂然。他从第七节车厢上下来,低着头,刘海长长地覆上眼睑。他走到我身旁的时候说,走吧。
我们先去了老屋。夕阳洒下我看到老屋的水泥墙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爬山虎。门框上编织了杂乱的蜘蛛网。
聂然。是不是从两年前那一天开始。我们的命运就注定像这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谁走进来,谁就有满身看不见的伤痕。
然后我们去了殡仪馆。那里躺了很多我认识的人。我妈,聂爸爸,还有沐米。
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很久以前我就看过这样的场面。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映在那些死去的牌位上,然后我和聂然站在窗边,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这样站了多久,很久他才说,去看看吧。
……好。
他走到沐米的牌位前,很轻地说,为什么我走了两年,你却走了永远?那这个世界究竟还剩下些什么。
我看到他的眼眶泛红,好像那个挺拔的少年一去不返。他在夕阳下默念着沐米的名字。我知道,那个名字将成为他后来的禁忌。
聂然……
你闭嘴!像你这种贱人,能做出什么事?沐米的死是不是跟你有关?一定是你!除了你谁会害沐米?何莫莫!我他妈真是看重你了!贱婢!
他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疯狂之后夺门而出。我看着那扇被用力推开的门发出“沙沙”的声音。我说,是不是我真的也可以泪流满面。
是。初中的时候我就是不良少女,抽烟喝酒泡网吧。其实我也很想每天亲眼看着一轮大大的太阳缓缓升起。可是真遗憾,我就像一颗微茫的流星,在火光烟燃的幕空里一闪而逝。之后就再也不会出现。
可是聂然,我发誓,说什么我也不回去害我最后的唯一的朋友。即使我在你眼里是个贱婢。
亲爱的聂然。我曾经那么幸运地觉得老天真好,给我送来了你。我永远只能活在我的梦里的王子。
3.
我走出殡仪馆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下雨了。
聂然站在殡仪馆旁的路灯下。地上散了一地的烟头,还有大片大片被他踩黏的芙蓉花。雨水打在灯盖上发出“乒乒乓乓”的箜管声,它顺着灯柱落在聂然纤尘不染的衬衫上。我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
聂然。是不是我以后也只能这样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你呢?
我不知道聂然究竟哭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沐米的死到底给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我记得我曾经清楚地对他说。聂然,把我们都交给命运吧,它会决定一切。
那天以后我在宿舍里闷了很多天。聂然在两年前去了北京,因为我是怎样都不肯接受我妈竟然跟聂然他爸有一腿。聂然说我们可以继续成为很好的朋友,只要我接受他爸。于是两年前聂然去度假的时候我让他爸去了我家。
我说过,命运会决定一切。
所以他爸在去我家的路上被车撞。我在听到聂然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哈,报应。
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到他会死。我爸也是在那一天知道我妈有外遇,所以把我妈打得半死。然后他去坐牢,我妈跟聂爸爸一起死在医院里。
保险公司赔了一笔不少的钱,再加上政府的资助。我当时觉得真该庆祝,我妈好赌好毒,我爸好酒,现在没了挥霍钱的,也没了浪费粮食的。并且拆散了我妈跟聂爸爸。可是聂然,我永远都忘不了他的表情。他红着眼,一字一句地平静地对我说,何莫莫,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可是聂然,为什么沐米死的时候你会比死了亲爸还难过?
他在电话里说,因为我爸害了我妈。而且我现在很喜欢沐米。所以你把沐米害死了,你就会遭天谴。你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很快也会死。
我很快就会死吗?也许吧。
沐米有先天性心脏病。可是聂然不知道。他也永远都不会知道其实沐米已经死了两年。
聂然,你知道吗?你说你的梦想有那么那么伟大,可是你的伟大却害死了渺小的人。
两年前的一个盛夏,沐米还没有死。我妈跟聂爸爸没有死。我爸也没坐牢。那天聂然来找我说,莫莫,我要走了。
——你去哪儿?
——去找一个东西。
——什么?
——梦想。
然后就是在他走的前一个月他去度假的时候,我妈跟聂爸爸死了,我爸去坐牢。
他回来后对我说,现在我去北京,除了去找我的梦想,也是因为我想永远地离开你。所以我再也不会回来。因为,你让我恶心。
你让我恶心。
恶心啊。
聂然就真的走了。他走的那天我没去送他,去了街心公园。那里有很大很大的芙蓉树,我躲在树下,看对面在被绿树掩映的喷泉旁拥吻的情侣。还有一群一群的白鸽。
恋人。公园。喷泉。白鸽。
浪漫得让我想到了巴黎埃菲尔铁塔的广场。那么多美丽交织之后落在我的眼睛里为什么那么刺眼?
因为男的是聂然。女的是沐米。
聂然,为什么我只是离开了短暂的一小会儿,你就真的选择了她?是不是这个世界真的没有先来后到。
聂然为了梦想走了。沐米为了聂然死了。
我该怎么说?聂然走的那天沐米心脏病复发,因为原本十年前的心脏移植手术就不成功,现在受到打击,心脏病复发很正常。
聂然那天对她说,我恨何莫莫,所以我再也不要看到她,这样做的唯一办法,就是永远地离开。所以,你要么跟我走,要么我们永远分开。
聂然你知道吗,沐米活不过25岁,她已经24了。
不过也对,你怎么会知道呢?
聂然走的第二天沐米心脏病突发死了。我决定瞒下去,能瞒几天是几天。我决定了以后就去墓地看了沐米。我对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最后我说,沐米,其实我看到你跟聂然在一起的时候我真想你死。可是你知道吗?你死了以后我又是那么想你。
那么想你。我唯一的朋友,沐米。
两年后聂然会知道这个消息是因为他上了沐米的QQ,看了我的留言。那留言是我几天前发的。上面写,沐米,你走了之后我真想你,但是你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了?如果当初我……你也不会死。沐米,你是不是真的能看到我的留言呢?
沐米……沐米……如果我站出来对聂然说你有心脏病。他是不是就不会走了,你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4。
宿舍长拉开宿舍门对我说,莫莫,楼下有个男的找你,长的还挺帅。说完她就“咯咯”地笑着。其实我以前不止一次地说她,你去人工孵蛋吧,或者你去给母鸡代孕也行,就怕没有公鸡愿意提供精子啊。
可是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因为我知道那个男的,一定是聂然。
聂然进女生宿舍,门口的看门老大妈没拦他。其实以前我们三个人关系很好的时候,他就常指着自己的脸说,以后你们去哪儿一定要带上我,有了我你们就可以省很多钱,因为我的脸就是通往任何方向的通行证。
我下去的时候他站在门前的芙蓉花下。树上还是有大片大片的芙蓉花,树下的少年,还是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衫,斜斜地背着Nike包,树下我和他的影子编在一起,却又好像隔得很远。
——聂然。
——何莫莫。
——什么事?
——你没有要跟我说的?
我想了想,说,没有。
——好。我走了。
——你还去北京?
——对。并且是真的不会来了。
——……
——何莫莫。我原谅你了。
……
聂然。你要走了,你在这里失去了所有,所以你要离开了。如同那些记忆,再也不想被拾起。
5.
2002年11月2日。
站牌下的少年,在夕阳里倚在芙蓉树旁,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空里的飘雪,然后转过身,背对着我,左手指天。他回过头冲我笑,摆了摆手,就随着火车一起远去。
那个少年。我会一直怀念你。
6.
那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个背影的含义。
我爱你。
2010年2月14日。新年。
聂然。我来看你。
我站在沐米的墓旁,看着躺在旁边的聂然。
8年前聂然所在的火车出事,整趟火车上的人无一存活。
其实十几年前聂然向我表白。
真遗憾,原来我和沐米一起喜欢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是聂然。
可是聂然,我怎么能让有心脏病的沐米看到我们在一起?。我可以做任何事,但我不会伤害她。
你说,我喜欢你。
我说,然后呢。
你说,我们交往吧。
我说,为什么?
你说,因为我觉得你挺好的。
我说,……对,就是因为我太好了,所以,你配不上我。
然后你就跟沐米交往了。
聂然。怎么会是你配不上我呢?
我知道你知道了真相。因为你在去沐米家的时候看到了她大学时体检的单子。
你说,何莫莫,我不怪你了,可是我需要一段时间疗伤。对不起。
聂然。你这一段时间好长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你呢?
7.
我在从墓地回去的那个晚上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你站在车站旁的芙蓉树下。你还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衬衫。你的头发更长了,你更高了。你回过头来对我微笑,你说,何莫莫,拜拜啊。我说好,再见。你就转身走了,向着长长地铁轨那头,向着夕阳落去的方向。
你的背影越来越远。你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你的背影消失了,你也在我的记忆里远远飘散。
8.
该拿什么来祭奠。
我美丽的你。我美丽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