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顾长生的时候,西河镇还是一派安乐情形。至少那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料到,仗会那样快就打起来。
我至今仍记得,那晚顾长生穿了一件月牙白的长袍,璀璨灯火下,他弯下身子帮我拾起掉在地上的油纸伞,那动作却一点也没有折损他的清隽颀长,反而衬的他眉目如画。我在夜色中看着他,恍惚想起宋词里的那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一瞬间心动的吧。我从顾长生的手里接过纸伞,向他致谢,他长身玉立,朝着我笑,面孔柔软洁净。宿命的缘起,在那个微笑中将我和顾长生拴连在一起。我们相爱了。一切开始的水到渠成般自然,又隐约有些悲重。但我不管不顾,只盼着能够倾尽全力与他相守,不理朝夕。
顾长生是西河镇赫赫有名的世家子弟。提起西河顾家,无人不知。而我却只是一个毫无家世,贩卖纸伞为生的孤女。西河镇上的人全都不看好我们之间的爱情,甚至有的茶楼还在下注,赌我和顾长生还能好多久。我每每看到旁人异样的眼神,听到他们窃窃私语,总是淡淡一笑而过。我那时只是一味沉浸在顾长生给我的温柔里,我想爱就是爱了,不会因为家世这样的世俗外力而消逝。
那些静好的年月,日子过的柔软而绵长。我和顾长生常常在西河的柳堤上漫步。顾长生喜欢穿长袍,无论是月牙白,还是藏青色,他总能穿出一股子浑然天成的气韵。他拉着我,我的手被他包裹在掌心里,能够感受到他清楚的爱意。我们走累了,就坐在柳堤旁的草地上,顾长生从背后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轻声说,蔓卿,我爱你。我看着他清澈的眉眼,心里有些微凉,还有说不出口的酸涩。
易时隽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正在西河的大街上收拾没有卖完的纸伞。你可是杜蔓卿姑娘。我抬起头,看见一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他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但不失英俊倜傥。我想,如果把顾长生比作月光,宁凉温润,那么易时隽则像太阳,耀眼灼人。易时隽是来顾家派过来打发我离开顾长生的。我是后来才知,他是顾长生的表哥,自幼父母双亡,被顾长生的父亲收养。易时隽说,你拿着钱离开西河镇,离开顾长生。他看着我沉默,末了又说了一句,你和顾长生是不可能长久的。我一直未开口,却听了这最后一句,终于还是冷笑出声。呵,原来你和西河镇上的这些人一样,看轻了我和顾长生的爱情。我没有接易时隽给我的钱,在我看来,那是他和顾家,对我,对顾长生,对我们感情的侮辱。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兀自走开。
那天之后,顾长生再要出来找我,便越发的艰难。我们彼此心知,此时的良辰不易,于是每每温存,都是格外温柔。有一回的极致缠绵过后,顾长生和我躺在我有些狭小的床上,他搂着我,轻声说,蔓卿,你我真该好好感谢时隽表哥,若不是他帮着遮掩,我根本就不能逃出家门来见你。我冷笑,我是要好好谢他,若不是他拿钱来打发我离开你,我竟不知自己原有那样的价值。顾长生皱起眉头,蔓卿,你是不是对表哥有误会。我不再答话,只是狠狠的一口咬在顾长生的肩上,他唏嘘一声,反身抱住我,将我拥在了怀里。
记不得具体是从哪一天开始,西河镇上人心惶惶,大家纷纷说,清政府就要垮台了,当前政局不稳,又要开始打仗了。我偶尔在街上遇到易时隽,他亦是神色匆忙,看我一眼,不说一句话,肃穆冷峻。顾长生依旧时常溜出来找我,只是从前温润的眉目里,今时也开始变得焦灼。他用尽力抱着我,他说,蔓卿,怎么办,就要打仗了。我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心,极尽温柔,我低声说,一字一句。我说,大不了,我与你一起死。若是能够在一起,死亡也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能感觉到顾长生的突然怔住,然后是一声叹息,隐约含着哀凉。
硝烟是突然肆虐的。此时的西河镇已经很混乱。我不再出去摆摊子,每日守在我的小屋里,冷望着外面的人心惶惶。所以顾长生过来找我的时候,见我还悠闲的在院子里浇花,他有些气急败坏,他说,蔓卿,北洋政府闹的好生厉害,日本人也要打进来了,所有人都在逃命,你为何不躲。我放下浇花的铜壶,我走过去,为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袍,我静静的望着他,我说,长生,我在等你,所以我什么也不怕。顾长生明显愣住了,好半天,他才牵起我的手进屋里,他说,蔓卿,可是我怕。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仿佛溺水之人寻着了浮木。我把他的头轻轻的倚在我的怀里,我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长生呵,长生。
战事越来越明显,我甚至每晚都能听见炮火的轰鸣声。但我的心却慢慢静下来。顾长生告诉我,顾家决定此时迁往上海,而在易时隽的帮忙说服下,顾长生的父亲,终于同意顾长生将我一同带走。顾长生不能来接我,于是和我约定明日子时在西河镇北边的朝安码头见面。那晚顾长生走前,用力的抱住我,他几乎就要落下泪来,他说,蔓卿,你一定要等我。我咬着牙,含泪看着他。我说,长生,我会一直等你,等到老,等到死,哪怕岁月苍老了我的记忆,我也会一直一直等你。长生看着我,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我们拥抱着,那一瞬间,我和顾长生忽然有了一丝生离死别的感慨。
第二日入了夜,我沿着小路偷偷去往朝安码头,一路上都有百姓在逃窜,也有扛着枪的军队,我分不清对方是是敌是友。但彼时我的心里,没有一丝畏惧。我想,只要我再坚持些,我就能见到我的顾长生了。我们便可以厮守一生,再也不分离了。我的心里满是欢喜和爱意,哪里还有害怕。当我到达朝安码头的时候,顾长生形容给我的大船已经开出些许,想是船上的人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我急忙奔过去,顾长生站在船头,月白色的长袍猎猎飞扬,水面上稍许灯光辉映在他面孔上,衬的他宛若谪仙,只是他的神情却是焦急而慌乱的。顾长生伸出手,冲我喊,蔓卿,跳上来,快啊,快跳上来。我看着大船离岸的距离,心一横,正准备跳时,却忽然被人从后拉住。我猛地扭过头,看见两个身穿军装的男人将我扯住。放开我。我和他们撕扯着,但怎样都无法挣脱。顾长生亦在船上嘶吼,但他被易时隽还有另外几个随从拽住。他的声音是那样哀痛欲绝,我甚至看到他的面孔,因为惊吓和愤怒有些扭曲。我听到他大声喊,爹,快派人救蔓卿,我求求你,快救她啊。蔓卿。然后是他一声声呼喊着我的名字。那样的悲痛彻骨。那样的哀伤欲绝。
我被那两个人拖着朝漆黑的巷子里走,我一边用脚踢一边不停的骂着,你们是谁,放开我。其中一个男人骂咧咧的扇了我一巴掌。那一下极重,我的身子几乎被用力的甩了出去。那男人说,你就死了心吧,顾逸怀已经将你送给我们了,算是我们哥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他们顾家的额外好处。我的心忽然一片冰凉。顾逸怀,顾长生的父亲,原来是这样。终究呵,我和顾长生都太过幼稚。我跌坐在地上,放弃了挣扎,心如槁木,我想想好好坏坏,我都已经无能为力了。只是,我下意识的抚摸着我的小腹。那二人见我跌坐地上,衣衫因为适才的撕扯也已经有些破裂了,露出雪白的肌肤。他们朝着我逼近,狰狞的笑着,我有些绝望的闭上眼,我想,莫若一死。长生呐,我们来世再见了。此时,我忽然听见两声闷哼,仿佛还有刀子插入身体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蔓卿。我睁开眼,看见易时隽英俊的面孔,只是比平日里多了些紧张。他的头发还有身上湿漉漉的,还淌着水,手里握着一把匕首,刀尖处渗着点点鲜血,我忽然的一阵恶心,想要呕吐,然后就晕了过去。
这一昏睡便仿佛是极长的时间,我做了许多的梦,一会是顾长生和我告别,一会是战火中顾长生朝着我奔来,然后一门大炮落在了他的身前,在他周围爆炸。我惊的大叫一声,长生,然后从床上坐起来。我睁开眼,冷汗涔涔。我打量着,依旧是我在西河镇的小屋,我松了口气。又忽然想起了易时隽。我不确定我是不是在做梦,但救我的人,的确是易时隽。我随手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里,正中间的炉子上,煮着一吊白米粥,我已经闻到了大米的香气。然后,我看见月白色长袍身影背对着我立在花架旁。我心里一动,长生。我跑过去,从后抱住他。易时隽回过头,他的唇角抿着,看上去有一丝的冷漠。我讪讪的,松开手。易时隽也不搭理我,只是进屋子里翻找出碗筷,然后盛了一碗粥,递给我,我下意识的接过来端着。他自己也盛了一碗,就坐在花架旁的矮凳上喝着。我觉得此时情景有些尴尬,喝了口粥,便想随便扯个话题,我说,你怎么穿着顾长生的袍子。话一出口,我便悔的想要咬断舌。易时隽倒还好,他只是愣了下,大概没有想到我会问这。他说,我衣服湿了,你屋子正好里有长生的衣物,我便先换了。我哦了一声,两个人接着沉默。
最后是易时隽打破尴尬的局面。他说,杜蔓卿,你往后打算怎么办。我放下碗,有些呆呆的出神,我想我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呢。我凄凉的笑,我说,顾逸怀骗了长生,骗了我,但我答应过长生,我会等他,生生死死我们都要在一块。我想长生也会坚守我们的誓言。所以,我要去上海找他。易时隽皱着眉,他说,眼下四处都在打仗,你一个孤身女子如何寻人。我笑的讽刺,我说,浮生所欠只一死,我不怕死,我只怕我找不到也等不到顾长生。易时隽的表情沉了沉,他抿着唇,说,你不怕死,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我惊住了,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小腹。易时隽说,你晕倒之时我替你把脉,才知道你有了身孕。你为什么不告诉顾长生,也许这样,顾逸怀会同意带着你一起走。我苦笑,因为我当时根本没有确定自己怀孕了,我想到局势稳定后,给顾长生一个惊喜,熟料此番变故。我问易时隽,那你不是已经上船走了么,怎会回来。易时隽没再搭理我,而是沉默不语。我悻悻的,亦不再说话。
我和易时隽在这里又呆了三天,时局越来越混乱,然后他终于决定带我离开西河镇。那天我们正在吃晚饭,易时隽忽然抬起头说,我们去上海吧。那一瞬间,我黯然了许久的眼眸终于闪出一抹神采,易时隽的面容却冷了下来,但我没有在意,我想某些人大概天生情感冷漠。我和易时隽化妆成一对乡下夫妻,一路躲过封锁盘查。原本我的意思是扮作兄妹就好,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内心对易时隽依然是抵触的,我想这大概和我们的初见有关。我把扮兄妹的想法说出来后,易时隽只是睥睨我一眼,然后冷哼,瞄了一眼我的肚子。我看懂了他的意思,逃难的日子还长远,我的肚子迟早会明显隆起,而扮夫妻则是最方便的举措。我没有再拒绝,只是略微脸红,觉得有些尴尬。
从西河镇到上海的路坎坷而遥远,我和易时隽走的很是艰辛,但我内心始终坚守着一个信念,寻找顾长生,我想找到顾长生就好。在那些战火烽烟的岁月里,顾长生仿佛长成了我心里的一个信仰,日日夜夜支撑着我,给我以动力。只是现实终究是残酷的,我和易时隽在走了十来天后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没有多少钱,从西河镇走到上海,如果只靠我们现有的银票,完全是痴人说梦。一路停停走走后,我和易时隽决定在长春停留一段时日,连日的跋涉,我的身体已有些吃不消,开始出现妊娠反应,很快就变得消瘦。易时隽找了一家老百姓的家里好说歹说才让人收留我们,白日里我留在家里休养,有时帮主人家的大婶做饭打打下手,而易时隽则每日和男主人一同上山打柴,做苦力。抵消我们的食宿费用。晚上我和易时隽则同在一间屋子休息,我睡床上,而易时隽则打地铺。这些时日,我早已看出来,其实易时隽并不是我当初印象中的冷酷漠然,他是典型的面冷心热,我也渐渐对他放心了不少。那些日子里,我们也会在深夜彼此睡不着的时候聊聊天,说说话。我那时才知道易时隽原来和我一样,也是从小痛失双亲,在顾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在漫长的夜里,我听着外面的狗叫声,还有距我咫尺躺在地铺上的男子温实的呼吸声,心里有着天长地远的恍惚。我想,我的顾长生,你此时究竟在哪里。可安好,可康健,可想我。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很久。战争一旦开始便仿若烈火燎原,仗很快就打到了长春。那天的晌午,我的身体好些了,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易时隽穿的长袍在这些时日的奔波里早已变得破旧,我揉搓着那件袍子,恍惚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穿着西装严肃的样子,不由得笑出了声。门忽然被推开,然后易时隽和男主人匆忙的跑了进来。易时隽赶我去收拾东西,说我们立刻就要离开。我看着他,他的脸色很是苍白。我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易时隽低低的吼了我一声,不要问了,赶快去收拾。男主人在旁边颤抖着说,日本人打进来了,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忽的浑身一激灵。最终主人家夫妇打算躲在地窖里避祸,我和易时隽从后院抄小路离开的时候,男主人忽然赶过来,把一个小布袋递给我们,我接过来,里面是一些银票和番薯馍干之类的食物。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我们,眼神有些闪躲。易时隽抿着唇,一言不发,没有拒绝,亦没有道谢,拉着我匆忙离开。我们沿着南边的森里一路避走,却依旧能听见城内的炮火连天,此时,我和易时隽的心情都很沉重,彼此也没有心思交谈。在这样硝烟漫起的岁月里,我抚摸着腹部,心如刀割,那里有个幼小的生命在成长,可是他的父亲,我的顾长生,却将我们丢失在了茫茫天地里。
我发现易时隽受伤的时候,我们正躲在一家破落的庙宇里生火。我眼睁睁看着他忽然倒下,面颊烧的绯红,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三分清明,三分迷离。我扶着易时隽,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我想怎么办,就连易时隽都倒下来了,我还能怎么办。此时,我终于意识到易时隽当初问我以后要如何生存这句话的意义何在。原来,生存竟是这样艰难。我们离下一个目的地还很远,而长春城内此时又被敌人攻进,真真是进退不能。那个夜晚,是我人生里最煎熬的一个夜晚。我整夜守着易时隽,从破庙周围采摘宽大的树叶借着上面的露水贴在易时隽的额上给他降温。易时隽一直皱着眉,左肩不停的蠕动,我心下一动,撕扯开他的衣衫,眼泪在那一瞬间吧嗒吧嗒掉下来。易时隽的左肩上,横亘着一个一指多长的伤口,伤口周围浮肿,似乎是有些发炎了。我忽然就反应了过来,一定是易时隽和男主人在外遇到了敌人,然后共同制敌时受的伤。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一向小气的男主人在我们走之前给我们银票和食物,还有那个我当时没有读懂的歉疚眼神。易时隽你这个白痴。我哭着骂道,可是他却根本无法听见。我在紧急焦虑的时候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小说传记里经常描述那些野外受伤的人就地取材采摘草药疗伤。我又跑到外面,摘了一大把看上去和书里差不多的野草,我心一横,此时也别无他法,倒不如听天由命。我把那些野草捣碎,敷在易时隽的伤口上,然后隔一会便再重新替换。如此反复,纠葛了一夜。第二日清晨,易时隽醒来的时候,我正跪坐在他身旁打瞌睡。易时隽叫我的名字,缦卿。那一句声音极其细小,但我还是听见了,我一下子就醒过神来,我看着易时隽,又哭又笑,我说,易时隽,我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看着我,怔怔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刚刚醒来所以显得有些神色不清明。我说,你没事了吧。易时隽扬起手,指尖刚要触摸到我额前垂落的刘海时,忽然缩回手,我吓了一跳,退后一步。易时隽扭过头去,假装咳了咳,面色依然有些绯红。然而,他下意识的那个眼神和动作,却仿佛烙铁一般烙在了我的心上。我恍惚中有些明白,为什么他当初会跳下去上海的船赶来救我,可是我不敢想太深,我害怕触碰那样的答案。此时我只是想,顾长生啊顾长生,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呐。
念生是在战乱中出生的,此时的我和易时隽,决定在河北多呆一阵子。我刚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念生又太过年幼,不适合远行。因为战事的人心惶惶,易时隽得以用很少的钱在郊外租住了一套房子,那房子很宽敞,远离硝烟,院子里种着白茶花,很是整洁。我是后来才知道,易时隽在那时卖掉了他父母留给他的玉佩,才勉强换了钱支撑我们度日。在那样艰难的日子里,我在家照顾念生,而易时隽每日出去做工,晚上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一些饭菜回来,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但那时却显得弥足可贵。然后每晚临睡前,易时隽都会交给我一些钱,说是日后我们去上海的路费。那个时候,我抱着念生,看着易时隽的倦容,心里突然跳出一个念头,其实如今这样的日子多么的像是一家三口啊。我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住了,然后狠狠否决,我想我的顾长生还在等我呢,而我和念生,也一定会等到他的。
在我们离开西河镇第二年的时候,念生一岁。因为没有足够的盘缠,也因为念生的年幼体弱,我们一直停留在河北省的那个小镇上。那一天,念生熟睡后,我去附近的山谷里捡拾柴火,易时隽的身体因为操劳也日渐颓唐,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但我不忍心,也没有立场任他这样为我和念生付出。于是在念生满月后,我便常常沉着他熟睡后出去拾柴火卖钱。这天,当我回到我们的院子时,我看着洞开的院门,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我冲进卧室,却被眼前的一幕吓的魂飞魄散,两个陌生的日本兵正把念生从床上拖起,念生柔软的小身板在他们的掌心里,显得那样柔弱,他哭的哇哇声,我的心都要碎了。我哭着大声扑过去,放开我的孩子,你们这群魔鬼。但那两个日本兵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们看着我,眼里闪过一抹我熟悉的恶趣,我打了个哆嗦,情不自禁的想要逃跑,但念生还在他们的手上。我哀求的看着他们,把念生还给我,把孩子还给我。其中一个日本兵被念生的哭声吵的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忽然一把抓过念生,在我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将念生朝着对面的墙体摔过去,我的眼前蓦地一片猩红,我看着我的念生在那面墙上绽成花一样,血红的花朵弥漫,刺伤了我的眼,我的喉头一片甜腻,我感觉我的心肺好像都要碎裂了一般。我看不到任何,也听不到任何。那两个日本兵猥琐的笑着,将我推倒在地,撕扯我的衣衫,但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只是歪着头看着墙上的那滩血,它那样的红,那样的红,而我的念生就落在那片血红的地上,世界一片黯淡。
禽兽。我忽然听到一身暴吼。然后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忽然减轻。我的眼前恢复一丝亮光。我看见易时隽愤怒的面孔,他抄起地上的凳子砸向那两个日本兵,一声声,一下下,那两个日本兵终于倒下,可是我的念生却再也回不来了。我的眼泪无声的泛滥着。易时隽脱下身上的长袍裹在我的身上,他抱着我,整个人直哆嗦。易时隽说,对不起,蔓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我念生。易时隽说着,忽然一声枪响,然后是一个激灵,易时隽缓慢的回过头,那其中的一个日本兵在倒地后竟然凭着最后一口气力扣动了扳机,才垂死过去。子弹穿过了易时隽的胸膛,他抱着我,面色越来越苍白。他一步步蹒跚着,走到床边将我放下。他跪在床沿,握着我的手,他说,蔓卿,我不能再陪着你等下去了。你独自去上海,你要小心呐。易时隽的脸上是惊心动魄的笑容,那笑容惨淡孤绝,却成了他在这个世上留给我的最后印记。我看着易时隽慢慢的倒下去,我感到一阵冰冷,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在同一天,我失去了念生,失去了易时隽。此后天大地大,除了我心里如神祗一样存在的顾长生,我真的就成了孤家寡人。
我埋葬了念生和易时隽,带着那些时日积攒的盘缠,独自踏上了去上海的路。一路战火绵延,我独自过得很是艰辛,在离开西河镇后的第四年,我终于走到了上海。等到真正踏上那块土地我才知道,这座城市何其宽广,要寻找一个人是多么的不易。而后是辛亥革命,北洋军阀分裂。在动荡中,我心中的信念如风中烛火,岌岌可危。我不再如当初的信誓旦旦,我不知道顾家是否真正迁往了上海,而我又是否真的能找到顾长生与之相守。关于那个看不见的未来,我想我已经变得麻木了。可是等待顾长生已经成了我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永恒的事。只是,我还是会想到念生,还有易时隽,我的心一阵阵翻来覆去的疼。我想起易时隽英俊的面容,他还那样年轻,可是就那样冷清的葬在他乡。而我也隐约知道了易时隽没有说出口的情意,可是此一生,我们遇见的太迟太迟。
人生潮起潮落,世事跌宕。战事逐渐平静后,我在上海安定下来,重操旧业,卖伞为生,这样一晃竟也居住了十二年,我已从遇见顾长生的二十二岁妙龄长成了如今年老沧桑的三十八岁。我尝试过寻找顾长生的下落。但偌大的上海,姓顾的人家有太多太多,而西河顾家,仿佛随着那一次战乱的迁移,彻底的消失在了人们的记忆中。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顾长生,然而,他是我胸口里跳跃的疼痛,时时都在提醒着我那段烽烟缭绕的过去。我有些认命了,我想老天也许是故意安排了我和顾长生的遇见,然后要我用一生的辗转追逐来偿还。我看着推车上摆着的油纸伞,心里恍恍惚惚都是从前的过往。
阿妈快来,这伞真好看。我看到一双稚嫩洁净的小手拿起了一把纸伞。我抬起头,看见一个扎着蝴蝶结的漂亮小女孩,灵动的双眼,却透着我说不出的熟悉。若惜,街上人多,别跑丢了。我看着走到摊前的女子,宝蓝色旗袍,挽着整齐的发髻,虽已不再年轻,但仍能瞥见她少女时的雅致风韵,只觉说不出的雍容。我看着这对母女,心里忽然打了个突。那个叫若惜的女孩子拉着母亲的手看着我摊子上的油纸伞,兴奋着回头叫道,阿爸,快来。然后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袍的男人停留在我的摊前,我听到他说,绿乔,天色不早了,带若惜早点回去吧。我听闻那句话,仿若石破天惊,我的手哆嗦了一下,其中一把油纸伞从摊位上滑下落在地上。那男人下意识的弯腰捡起,起身递给我,一切熟悉的和从前一样,仿佛是唤醒过往里的那段缘起。我从他手里接过伞的刹那忽然抬起头来,我看着他,泪眼婆娑。长生,长生呵。我看着眼前的顾长生,可是人事全非。
顾长生也是痴痴的望着我,仿佛怔住了。我和他隔着那一把油纸伞相望,而一旁却是他幸福的妻儿,十六年的时光,都在一朝一夕间灰飞烟灭。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深情,原来最终都只是我一个人的独守。我突然想起了我和易时隽在逃难时听到他在梦中说过的一句话,易时隽说,蔓卿呐,不要等长生了,你是等不到的呵。隔着十六年的尘埃往事,易时隽也早已亡去多时,但我此时才忽然明白过来他说的那句话。怕是易时隽,早就料到今日的结局了吧。在一切平静之时,顾长生的情意可以温柔绵长,而一旦发生变故,他骨子里的软弱自欺,终究会导致那份情感荡然无存。
我终究没有和顾长生相认。只是那日,我在收摊之时,佯作漫不经心的向人打听方才那幸福的一家三口。那人一脸钦羡神往,他说,哦,那是周家的少爷夫人。周家是十六年前迁往上海的,听说周家的少爷和沈家的绿乔小姐早有婚约,所以才一迁过来便举行了盛大婚礼,虽逢乱世,但那场婚礼亦是羡煞不少人。我听了连声应和,笑的平静安宁,心里一片月朗风清。我想,在这乱世之中,顾家原来将姓氏都已换掉,我的顾长生也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顾长生。而等待的尽头,也并不一定都是天长地久。
我坐在梳妆台前,细细的描眉,点翠,然后换上我最好看的衣衫。我梳妆好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虽然不复年轻时的青春艳丽,但却依稀能够看到旧日的风貌。我推开门,今晚的月光和十六年我奔去朝安码头找顾长生的那晚一摸一样。我的心里有些微微的疼,那是十六年前的伤口,在今时今日,痛又缠身。我一步步走到上海最繁华的地段,然后在一处别院停下。那别院上的匾额悬着周府二字,隔着烛光,可是我看的依然清楚热烈。我笑的眉眼生花,此时的这条街空无一人。我想起漫长的十六年,想起念生,想起易时隽,我的心里又疼又凉。我拔出别在衣襟里的匕首,猛地刺向了自己的胸膛,血流了出来,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只是熟悉的让人发疼。我蹒跚着向前又走了几步,然后一个踉跄,倒在了周府的门口。
我想顾长生永远也不知道他在我心里如神祗信仰般的存在。我想顾长生永远也不知道这世上他曾有过一个叫做念生的孩儿。我想顾长生永远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等过他爱过他哪怕岁月苍老了我的记忆。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了。人生最好的时光都是用来辜负的。而我于今三十八年的岁月,终是要结束了。我疲惫的闭上眼,仿佛又看见易时隽英俊坚毅的面孔。
第二日,周府下人在打开大门的后发现一具女人冰冷带血的尸体。相传周家大少因为受到惊吓而病倒,卧床不起,数月后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