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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甚至遗失了暮色

[db:作者]  2019-01-21 00:00:00  互联网

十几岁的时候常常听老人们说,得知我幸,不得我命。少年时的我对此嗤之以鼻。如今,命运翻云覆雨,人生几经折转后,终究还是朝着注定的走向前行。我也逐渐悟醒,有些事情的错过,既是一生也无法再挽回的。就像那年我和穆生一起遇见的暮色,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而我的生命里,也没有人可以取代穆生,还有他曾带我看过的风景。

遇见穆生的时候,我还是莽撞顽劣,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父母婚姻的经营失败家庭不合,注定了我情感上的缺失,我那时却总在幻想,终有一天,可以有自己的爱人,能够织补自己的幸福。但一切终归只是痴人说梦,难得成真。在那段葱茏的少年时光里,我失去了除了穆生,还有这一生最后的快乐希望

那年的九月,流光如火。我抱着双膝坐在地上看着不足二十平方的空间,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家,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我的内心一片凄凉。地上碎裂的碗盘,镜子,向我清楚昭示着摔门离去时父亲的盛怒。母亲从屋外走进,脸上是难以掩藏的倦意和伤心。她含着泪颤抖着叫我的名字,她说,春迟,你走吧。我呆了呆,仰着脸望着她,我有些不明白。母亲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伤痛和不舍。她说,春迟,你随校去云坪吧,就当做是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你走吧。她的眼泪仿佛是这世上最尖利的锥子,一下下扎进我的心上。在母亲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我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安西,离开了这个并不温暖的家。我走的不潇洒,却也没有任何留恋。我想家的概念对我来说应该是温暖的,可以依靠的,而那间小小的屋子,还有那里面的亲人,却不能承载我一丁点的悲欢。

我对云坪的第一印象是大,空旷的大,可是很荒凉。甚至在那之后的日子里,云坪的天空也总是灰蒙蒙的,好像从来就没有明朗过。因为是随着学校的就业分配,我没有更多的选择,只是认命的和同届的一些同学被分在了一家工厂。但我始终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来这里是为了就业,而我来这里却是为了逃避我的父亲,还有我的家庭。我那时并不明白,其实这两者并无什么本质区别。

绣珺是隔壁班的女生,我和苏荷曾经在背后议论过这个名字婉转可是作风却很豪迈的女生。我没有想到绣珺在来云坪的大巴车上会主动和我打招呼,也没有想到,我生命中最沉重的爱恋,竟然是绣珺为我引导而来。我们去往厂区宿舍后,绣珺和我被安排在了同一间寝室。傍晚,绣珺拉着我去找她的男友还有同学。那是另外一家厂区,离我们这里大约半小时车城。绣珺拉着我妖娆大方的穿梭在陌生人群之间,而我的心里却极为忐忑。在他男友住的那个小区里,三室一厅的房子,聚了七八个人,穆生就在这些人之间。绣珺早已丢下我,跑去和男友卿卿我我。我独自坐在阳台上的那个矮凳子上,有些隐约的慌张。

你叫什么名字呐。一个干净明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抬起头,看见一张年轻锐气的面孔。明亮的眼睛,飞扬的唇角,显得灿烂美好。我仰着脸,看着他,呆呆的回答,尹春迟。他笑了起来,笑容张扬好看。他说,我是穆生。我被那抹笑容给蛊惑了,而此时,暮色正好,没有早一步,亦没有晚一步。斜阳落在阳台之上,我和穆生被笼罩在这片风景里,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存在于对方身边,没有一丝言语。但我确信,在那一瞬间,我心里的某根弦被穆生的那个笑容轻轻的拨动,响起轻缓的乐音。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一起吃饭,大家美其名曰为我和绣珺接风。小酒家内,两张桌子拼凑在一起,便围出了一个热闹的圈子。穆生主动坐在了我的旁边,有人看见,假装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穆生没有否认,只是冲着我笑,低声陪我说话,给我夹菜倒饮料。席间不久后,男生们开始抽烟。我看着穆生,他握着酒杯旋转,我好奇的问他,我说,穆生,你不抽烟么。穆生说,我从来不抽烟。我听后竟然感到很不可思议。绣珺和其他人见状便一起起哄。穆生微笑,接过从旁递过来的一支香烟,他看着我,很是认真,他说,春迟,这是抽的第一支烟,因为你。我怔怔的,有些反应不过来。我看着有人甚至拿出手机开始摄像,然后穆生点燃了那支烟,他吞吐烟圈的样子并不熟练,但是那一瞬间,我看着烟雾中穆生的面孔,心里某个地方变得很柔软。饭后众人还在一起聊天说话,穆生陪着我去隔壁的店家买新的手机卡,并存储了我的电话。他拨打了我的手机,我的来电铃音是一首安静的钢琴曲,Songs From A Secret Garden。穆生扬起手机笑起来,他说,我可是第一个有你新号的人呢。那个笑十分的孩子气,路灯下,衬得他格外年轻好看。

那个夜晚,我和绣珺回寝室后,我收到穆生发给我的短信。穆生说,春迟,你相信一见钟情么,我想我是爱上你了。我看着那条短信,脸刷的就红了。再没有比这更赤裸的情话了,我那时想。我慌忙叫着绣珺,很是不知所措。绣珺看了短信,坏笑,睥睨我一眼。她说,尹春迟啊尹春迟,没想到你刚来就有艳遇。我羞的脸色绯红。我说,绣珺你胡说什么呢。过了一会,短信再一次响起,依旧是穆生,这一次,他说,做我的女朋友好么。我看向绣珺,绣珺一本正经,她说,穆生是个好男人,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也是极好的,而穆生又和她的男友关系要好,如此一来,日后我们几个更能亲近。我那时并不懂得拒绝,又听了绣珺的一番话,我想,是了,和谁不是在一起呢,女孩子大了终归是要恋爱结婚的,而如果这一切都是无法逆转的,为什么和我一起走向幸福的不可以是穆生呢。我看了看手机短信,一遍遍摩挲着那几个字,我想起穆生笼罩在暮色里的那抹笑容,我回复他,好。

穆生是个青春张扬的男子,而我初始却是沉默内敛的。他那时对我很热情,表现的极有耐心。他把我卡在钱包里的照片拿去贴在他的床头,他说这样每天一睁开眼就能看见我了。他知道我喜欢小吃,给我讲云坪著名的小吃一条街,并承诺说以后放假了带我去吃个遍。我们走在厂区附近宽阔的柏油路上,路边两畔是挺拔的水杉,还有繁盛的香樟,婆娑的垂柳。穆笙拉着我的手,将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里,我能清楚的感受到他手心的湿热。他的手指轻轻撩动着我的掌心,我的脸蓦地红了,感到一阵窘迫,垂着眼睑不敢抬头看他。穆笙笑的好不得意。那晚适逢有一户人家办喜事,虽然位置偏远,但依旧操办的很是隆重。我和穆笙赶上了热闹。路边搭着高高的戏台,画着浓彩重墨的戏子们在高台上唱着尹尹呀呀的戏曲,我们站在底下的人群间观望,彼时烟花在我们头顶散开,漫天烟火迷离了我们的眼。我转过头去,看着穆笙年轻的面孔,我想,或者这就是我曾经幻想过的一生一世吧。

苏荷来云坪,比我迟了月余。她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是个活泼可爱的女孩,身材娇小,漂亮可人。我很开心的迎接了她的到来,告诉了她我和穆生的事情。那之后我们三个常常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切都是安宁的,宛若暴风雨的前夜。我在穆生和苏荷给我的爱情友情里,几乎就要淡逝父亲给我遗留的阴影。那时,我还是一个有希望也有爱的女子,我想,日子还长,我最终还是能够走向幸福的。

就连穆生和我出现争执时,我起初也并未在意。他牵着我的手,有些恼意的抱怨。他说,春迟,下次我们能不能单独出来约会。我看了不远处正在看站牌的苏荷,我说,怎么了,苏荷又不是别人。我丢开穆生的手,笑嘻嘻的跑到苏荷的身边,我抱着苏荷的胳膊,冲穆生炸了眨眼。穆生很是无奈,而我那时也并未看到他眼里深重的阴霾。我以为一切都是明朗的,朝着美好的未来前行。我那时想。

十二月的时候,我们迎来了绣珺男友的生日,大家约在一起庆祝。那晚谢明喝醉了,苏荷在众人的哄笑下半推半就着照顾了他一整晚。而我亦和穆生彻夜未眠。那晚穆生拉着我在小区的石椅上休息,我们坐在安静的小区里,还能看见二楼苏荷他们在楼上的身影。穆生那晚喝了不少酒,他抱着我,我们距离的如此之近,我闻到他的呼吸里都是酒气。我倚在他的怀里,感慨着绣珺和男友的感情之深。穆生忽的冷笑,他说,你以为你看到的就是真的么。我愣住,我坐起身子看着穆生,穆生的神情在夜色里清冷凝重。他看着我,他说,春迟,你太过天真,你要记住呐,除了你的父母,你要对任何人都留个心,不要总是犯傻。我呆住了。却听到他又补充一句,包括我,你都不要轻信。我看着穆生的眼睛,心里一片冰凉,然后我的眼泪就落了下来,我说,穆生,为什么。我那时并不明白穆生说的那句话,也不晓得他究竟有过怎样的过往才对世事看的如此通透,如此不信。穆生叹息,他揉揉我的发丝,将我揽进怀里。我倚在他的怀抱里,心里始终惴惴不安。

苏荷和谢明开始正式交往。而我在无意中竟然得知,穆生在学校时曾经追求过她。我跑去追问穆生,是否仍旧喜欢苏荷,穆生恼怒我的质疑,面对着他的指责,我无能为力,可是泪落在心中。此后,我的心里隐约有了阴霾。我和穆生开始频繁的吵架。我无法说出我内心的担忧和惊恐,我想也没有人明白。我的不美好,并不可爱,还有我破碎的家庭,这些都在让我面对朝气漂亮的苏荷时有种深深的自卑。终于,在某天我去穆生的宿舍楼下等他,却看到他和苏荷言笑晏晏着从附近的一家小吃店走出来。那一瞬间,埋藏在我心里的不安和恐惧终于在瞬间爆发,我脸色苍白,可是却还是微笑。我笑着和苏荷打招呼后,然后和穆生携手离开。那晚穆生在送我回宿舍的时候,他拥着我,想要亲吻我,我偏过头拒绝,但他执意要和我拥吻,我奋力推开他,我站在路灯下,我看着穆生年轻的面孔,心上一片绝望。我伤心的对他说,穆生,我们分手吧。穆生很吃紧,他拉着我,沉着脸色,他说,春迟,为什么,我们不是好好的么。我咬着牙不肯做声,只是拼命甩开他。此时宿舍门口许多下班的员工经过,在我几番挣脱后,穆生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我离开。

第二日,我换掉了手机号,苏荷和绣珺以为我和穆生吵架了,劝解一番后,也别无他法。但穆生依旧是知道了我的新联系方式,他给我发短信,我不回,打电话,我不接。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也许只是简单的想要退缩了。我害怕自己的平庸,害怕将来某一天会去面对穆生的选择,害怕他丢开我的手和苏荷走在一起。但我没办法对任何人说出我的恐惧。绣珺不能,苏荷更不能。我日日都在惊恐,浑浑噩噩。第四天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绣珺跟我说宿舍外有旧日同学来找我,要我出去见见。我在她支支吾吾的言语里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宿舍楼外,依旧是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穆生含着笑意望着我。他说,春迟,你来了。那情景不像是两个人分手后的场景,而像是一次简单的约会见面。我的心哀恸不已。我扭过头去看绣珺,绣珺和男友站在身后,绣珺说,春迟,穆生喝醉了,一定要来见你,你们好好谈一谈吧。绣珺叹息。我执拗不过,又不忍心。我和穆生朝着僻静的小路上走了一会,我停住脚步看着他。穆生忽然紧紧的抱住了我,我吓坏了,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还有空气里透明的哀伤。我尝试着推开,但都无用。他抱着我,在我的耳边哽咽,他说,春迟,我爱你。我浑身颤抖,穆生放开我,我挣开他的怀抱,我们四目相对,我看着穆生流泪的眼,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哭。我飞快的跑开,在我转身的瞬间,我仿佛听见穆生轻轻的叫了一声我的名字,但那时我没有注意到。许多年以后,当我在往事的罅隙里清楚的抓住这一根细节时,我才恍惚过来自己当时究竟错过了什么。但一切总是太迟。

生活回归从前的轨道,一切按部就班,仿佛没有什么改变。穆生在我的世界里安静了一个月后,又开始给我发短信,只是从来不打电话。他有时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春迟,我想你了。有时又是提醒我变天了,要记得多穿衣服。有时他又仿佛心情不好,有些歇斯底里,甚至在短信里跟我说他把我的照片贴在了鞋底,这样就可以随时将我踩在脚下。我看着这样的短信哭笑不得,但我承认,我的心里放不下他,放不下这个我第一次想要交付真心的男子。苏荷和绣珺在知道穆生仍在给我短信后,两个人彼此交换了神色。然后绣珺有所保留的和我说,如果真的和穆生分手了,那就干脆了断些吧。我置之一笑。我想,我和穆生的结局已然呈现,还能有怎样变化呢。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无意中听说穆生和绣珺的男友还有他们那一帮朋友闹翻了。绣珺说,穆生在那个夜晚一气之下,离开他们一起住的地方,独自搬了出去。我的心不可控制的颤抖了一下。

那之后,穆生仍旧给我发短信。有一天他跟我说,春迟,我一个人躺在房间里,好像和死了一样。我看着那条短信,回想起我们初见时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我几乎没办法想象他此时的颓败,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我拨打了那个熟悉的号码,我屏住呼吸,电话响了很久后才接通。我听到顺着电流传过来的那个熟悉的声音,我竟然抑制不住的辛酸。我说,穆生,你还好么。穆生说他不好,他要我去看他。而我那时竟然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我顺着他给我的地址去找他,但终究还是在小区里迷路了。我打电话给穆生,穆生问清楚我所在地后,要我在原地等他,然后几分钟后,我听到他叫我,我抬头望过去,他穿着一件休闲毛衣开衫,骑着一辆自行车停在我面前,年轻依旧,只是眼神里的光芒黯淡了许多。他的身后是一株开的极其灿烂的桃花。穆生就在桃花树下冲着我笑,叫我的名字。我的心里一直酸楚。我随他一起去了他租住的房子。房间是新装修过的,屋子里还有一丝刺鼻的油漆味,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空荡荡的,甚至连凳子也没有,四处都显着一股子孤寂。穆生一边引着我去他的房间坐,一边解释。房子时临时找的,付了一年的租金和押金,因为找不到人合租,所以暂时承担着双倍的费用。我打量着他的房间,一个简单的布衣折叠衣柜,一个矮凳放在床头当桌子用,床边堆着几件衣服。我心里说不出的酸楚。我曾经去过穆生的宿舍,我也知道穆生是一个极爱整洁的男人,但如今,这房间里的一切都昭示着一种荒凉颓唐。我看着穆生,他坐在床边,面前是一面宽大的落地窗,他手里握着一杯水,茫然的看着窗外。我加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我佯装没有意识到他的失落,和他说笑着,帮他把打扫卫生,整理房间,叠衣服。我让穆生在房里休息,我去帮他洗衣服。我看着卫生间里的洗衣机,瞬间石化了。等到十分钟后穆生在卫生间看到的情形就是满地的水还有泡沫,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不会用洗衣机。穆生笑起来,他揉揉我的头发,然后教我怎样使用,和我一起把衣服全部清洁干净。那个下午过后,房间仿佛焕然一新,我又拉着穆生去超市,我们推着推车在中百仓库里挑选食材,我看着穆生干净的手指在那些食材上翻检,忽然觉得这样的感觉胜过了从前的美好。

晚饭后我从穆生的住处离开时,他叫住我,他说,春迟,你下次还来看我么。他问的有些小心,也有些期待。我无法拒绝这样的目光,我微笑,我说,穆生,我还会再来。自此,我时常瞒着苏荷和绣珺偷偷跑去和穆生见面。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复合,但却比从前更亲密。直到有一天,我无意中说漏嘴,穆生因此知道了绣珺和苏荷的反对。穆生很是生气,他说,尹春迟,既然她们两个都说要你远离我,那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心里一恸,慌忙和他解释,我说,穆生,我不是那个意思。但穆生的笑意却已经褪去,他沉着脸,将我赶出了住处,我听见那一声剧烈的关门声,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的一下子坍塌了。我的眼泪落下来,我一边拍门,一边哭喊着,我说,穆生,你开门,你听我解释。但穆生始终没有开口。我就那样在门外祈求着他,最后苦累了,就蹲在他的门口。我是在后来才知道,那天我竟然在门口哭了两个多小时。穆生给我开门放我进去,他把我拉到房间坐下,看着我的通红的双眼,我在他的注视下,惴惴不安,穆生叹息,给了拿了热毛巾来擦脸。那天,他抱住我,他说,春迟,你迟早是会后悔的。他那句说的极轻,我几乎以为我听错了。但我看见了他紧锁的眉头,才意识到那句不是我的幻觉。我抚上他的眉峰,我看着他,我一字一句的说,穆生,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穆生半天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才开口说道,他说,尹春迟,你真的是我见过最犟的人。我看着穆生无奈的表情,甜甜的笑了。

我那时把一切想的太过简单,小心享受着和穆生在一起的温情。我常常陪穆生去打台球,他的台球打的很好,以至于后来我们分开的那些年里,我看到电视里丁俊晖打斯诺克的画面,总是会柔柔的想起穆生,想起曾经有过的悲欢。周末的时候,我和穆生会去附近的广场上散步,有时暮色正好,会让我情不自禁的想起我们的初见。穆生牵着我的手,我感受到一种妥帖的温馨。幸福来的太过迅猛,竟然让我有一丝措手不及。穆生那阵子仿佛敛尽了他的锋芒,变得有些阴郁,但是待我极好。我生病不愿意打针,他耐心哄着我吃药,给我做饭。发工资了以后带我去吃我喜欢的酸菜鱼,说是给我改善生活。在知道我没有钱的时候会在我钱包里塞上几十块或者一百块。我们那时都很穷,可是穷的很快乐。如此一段时日后,绣珺和苏荷还是知道了我和穆生的事,我也不再瞒着她们,我和穆生重新正式交往。苏荷与谢明,我与穆生,我们四人又开始频繁的凑在一起。我和谢明绝多时候都是寡言沉默的,因此,四人行中,穆生和苏荷反而交流甚多。我一再告诫着自己要相信穆生,相信苏荷,只是内心仍然存着无法覆灭的隐患。后来,谢明的工作开始变得繁重,常常需要加班,四人行变成了三人行。我的心有些惶恐,我看着苏荷青春朝气的笑脸,还有穆生和苏荷在一起时的言笑晏晏,而与我相对时却变得寡言。我不停胡思乱想,这份感情在我心里的分量变得深重,但也沉重。

我又开始和穆生争吵,穆生有着自己的骄傲与固执,因此,我们每一次争执过后,他总是将我的手机拉黑,拒绝接听我的电话,也不再回复我的短信。但我那时一颗心已然全部在他身上。我跑到穆生的住处等他,我在那个楼梯道里坐在台阶上一等就是一天,穆生每每都被我感动,然后无奈的抱住我,他只是不停的说着,你会后悔,你会后悔。一切就像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不停轮回。终于,在那一年的冬天,我和穆生的僵持再一次变得激烈。我至今仍旧记得那是个周末,苏荷约我一起去逛街,恰好那天穆生和同事换休,也打来打电话要我一同陪他去姐姐家。我拒绝了穆生,我说我和苏荷在一起。穆生的情绪一下子爆发了。他说,尹春迟,我在那个车站等你,如果你想和我一起,那么就下车。我看着那条短信,然后又看看苏荷,苏荷嘴角上扬,笑容好看。我也跟着笑了。我和苏荷乘坐着公交车经过穆生说的那个车站。我们跳下车,穆生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风里显得极为萧瑟。他的脸上没有笑容,我走过去逗他笑,我说穆生,脸色这么臭给谁看呢。我掏出手机,想要给他拍张照。穆生甩开我的手,我愣了一下,苏荷站在一旁。穆生说,尹春迟,你今天究竟和我一起走么。我仿佛条件反射一般,我说,苏荷让我陪她逛街。

穆生的脸色在那一瞬间变的很是难看。他冷笑,他说,好好,你不去,我自己去。紧接着来了一辆公交车,他独自上车,扔下了我和苏荷。苏荷拉着我的手,她安慰我,她说,没事的,你别太担心。我们上了下一辆车。然而,几分钟后,我收到穆生的短信。我的心仿佛要在一瞬间跳出胸膛,我打开那条信息。分手吧。只有这三个字,就连标点符号也没有。干脆,冷漠,决然。就像穆生临走时的背影。我愣愣的,坐在公车上恍惚了许久,我才想起来要拨打他的电话,但那个号码我再打不进去,短信也发送不出去。我又用苏荷的手机打,这一次接通了,只是没有人接。我不相信,不停的打,然后穆生便不断的挂断。我终于死心。我说,苏荷,穆生和我分手了。苏荷沉默着牵着我的手,我勉强的笑了笑。那天,苏荷拉着我,我们去云坪最热闹的商业街上逛街买东西。我表现的没有任何异样,没有哭,没有伤感,甚至还能如平常般微笑。只是,命运往往喜欢戏弄我们,也就在那天,我们竟然在街上遇到了穆生和他的姐姐,穆生主动和我们打招呼,仿佛几个小时前什么事情没有发生一样。我面部无情,看着苏荷和他姐姐说笑,然后我们两边各自分开。穆生和姐姐向左,我和苏荷向右,平静的仿佛再不会有一丝交集。苏荷担心的看着我,我笑笑,还给她讲了个冷笑话来证明自己没事。但我没能瞒过苏荷,没能瞒过任何人。那天我在店里等着苏荷试衣服时,临走时将买的衣服裤子全部拉在了店里,等我们再回去想要找回时已经弄丢了。那天的第二天我在上班时因为走神被领班骂,一贯沉默的我却忽然和领班还了一句嘴,最后被罚站在车间里哭了四个多小时。那天之后我还是经常跑到穆生住的那个小区,我想那个小区的那株桃花开的真是艳,怎么就这么久还没有凋谢呢。

那之后的日子,时间一天天趟过,穆生在我心里的印刻越来越深了,可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我只是渐渐听说穆生其实在与我交往之时就已有了一个安西的女朋友,且他们一直都有着联系,我听过后,笑笑,心很疼。然后我依然隔三差五的收到穆生的手机信息。其中一条我转存在手机里的重要信息里,每每读着那条消息,都让我泫然欲泪。穆生的那条短信说,杯子寂寞,被倒进开水,滚烫的感觉,这就是恋爱的感觉。水变温了,杯子很舒服,想这是生活的感觉。水变凉了,杯子害怕,也许这就是失去的感觉。水彻底的凉,杯子难受,把水倒出。杯子很舒服,杯子也掉在地上摔成一片一片的。发现每一片上都有水的痕迹,它知道心里还爱着水,想再爱一次水,却不可能了。我想我和穆生是不是就是这样,一次次过错,一次次错过。

我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惶惶度日,苏荷和绣珺对于我和穆生之间的分分合合早已麻木,也终于未再多问。快要春节了,绣珺决定留在云坪和男友一起,我和苏荷几经托人也只买到站票回安西。那个年过的还算平静,母亲久未见到我很是开心,而我和父亲的交流并不多,也未出现太大的波折。春节过后,苏荷因为家里有事要晚走几天,我决定独自去云坪。母亲去火车站送我,远远的我在入口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三百度近视的我,可是在那一刻,依然能够一下子就确定那是穆生,我想念了许久的穆生。母亲意识到我的发愣,问我怎么了,我说,哦,没事,遇到了老同学。我让母亲在原地等我,我向穆生的方向走去。我走到穆生面前,我看着穆生,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穆生笑,他说,春迟,你也是今天的车么。我拿出口袋里的车票和穆生对了一下,我们居然是一趟火车,只是他是十三号车厢,而我是八号车厢。我垂下眼眸,我说,穆生,你过的还好么。还行,然后我听到穆生低低的笑。终究还是尴尬的吧,所以我和穆生简单的几句后,各自辞别,然后踏上火车。上车的时候母亲跟我打听穆生,被我一笑带过。那天火车晚点,出站后已是晚上十一点多,我是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在云坪的火车站,很不幸一向路盲的我再次迷了路,根本就找不到公交站。在我无助到要哭的的时候穆生给我打来了电话,他问我在哪里,他说他怕我一个人找不到回去的路,他说让我在原地等他来接我回去。那一刻,我抱着电话哭的泣不成声。那些我和穆生之间所有不愉快的记忆全部烟消云散,我企盼的只是那个对我笑,待我温柔,给我好的男子。因为他说,他来接我回家。

我和穆生又在一起了。我知道我很没立场,这样摇摆,这样犹豫,这样又一次投入了穆生的怀抱。但我舍不得。真的,我舍不得这个说要接我回家的男子。也是在那个时候,穆生终于亲口告诉我他在安西有个交往三年的女朋友,宋若溪。穆生说宋若溪好像有了别的男子,他们的感情越来越走向尽头。我靠在穆生的肩头哭泣,但我没有想过要逃开这逼仄的情感,我想只要我和穆生现在是在一起就好。绣珺和苏荷对于我们之间的事情不再发表任何言论,她们心知我的性子一旦下定了决心,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回头。我每日下班后去穆生的住处给他洗衣做饭,陪他散步打台球,这样的日子过的很惬意。我们在一起勾勒了一幅幅蓝图,穆生说等到我毕业后我们回安西一起去做小生意,或者开一家店,他说他会努力赚钱,不让我吃苦,他说他要给我幸福。他也和我说起了他的家人,还有他的妹妹。我们那时把一切都想的太过美好,而我心里眼里满满的都是穆生,还有那些他承诺给我的未来。如此一段时日后,穆生又开始变得沉默,脾气时好时坏,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某一天穆生在卧室看电视,我在卫生间洗衣服,穆生忽然跑进来问我,他说,春迟,你知不知道苏荷为什么和谢明分手。我愣了几秒,我说,怎么了。穆生沉着脸,他说,没事,看谢明挺郁闷的,所以就问问,你要是不知道就算了。他转身回卧室。我眼眶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我甩了甩手上的洗衣液,追到卧室,我蹲在穆生身边,柔柔的说,苏荷不喜欢谢明,当时她同意和谢明交往也只是一时情面上过不去,所以到头来终是分手。穆生叹息,他揽过我的头靠在他的腿上,他说,春迟,你不要胡思乱想。我的心里一阵冰凉,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打湿了穆生的裤子。

四月,我和苏荷陆续从那家工厂里离职,原本我想在云坪呆到拿毕业证后和穆生一起回安西,但穆生说要我先回去,在安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我们那时实习都没有什么钱,我想了想后终于决定听从穆生的话和苏荷一起回安西。我们走的时候穆生没有来送行,也没有打电话,那天云坪下着细雨,天光惨淡,我和苏荷大包小包带着我们这一年在云坪所有的家当一起坐上了回安西的火车。我回安西的那天才知道两天前父亲把家里的那家小吃店盘了出去,他要带着母亲去外地发展,车票日期就在我回安西的第二天,母亲告诉我一切的时候我已经彻底的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我想罢了吧,此后万水千山总是要注定一个人的,我已别无所待。苏荷很快就被家里安排到一家企业上班,而我依旧浑浑噩噩,终日不知所事。穆生五一假期回来了,我去火车站接他,他坐的那趟车早上五点多到站,我站在清晨的站台,看着穆生穿越人流走到我的面前,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拥在他的怀里。我的心里满满的情谊,千言万语此时都化作静默。那几日里我每天都和穆生在一起,我们在江边散步,在小树林里拥抱,在夕阳下亲吻,连时光都仿佛因为穆生的存在变的温柔而缱隽。穆生回云坪的那一天,我去火车站送他,我看着他别去的身影,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种悲凉,好像这一生,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奔过去,从后面抱住穆生,穆生回过头问我怎么了,我哽咽着说,穆生,你别离开我好不好。我感到穆生怔了怔,他摸摸我的头,笑笑,他说,春迟,快回去吧,火车马上就要开了。我含着泪放开穆生,看他上了火车,然后在轰鸣的笛声中,我眼睁睁看着火车开走。我站在那里,泪水已泛滥,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悲哀。我意识到,在我祈求穆生不要离开我的时候,穆生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这似乎已是他给我的答案。

过了一段时日,班主任打电话说是有要紧的事让我先去一趟云坪,只要两三天便可回来。我那时并未多想,只是随身带了一套换洗衣服,还有几百块钱就买了最快去云坪的火车。穆生去火车站接的我,我意识到他越来越沉默。我是在后来才知道班主任骗了我,但此时回去亦不方便,因为月底学校就要过来给我们这边的实习生颁发毕业证开毕业典礼。那段时日穆生每日上班,而我买菜洗衣,每次我给穆生在饭盒里放饭菜让他方便带到厂里吃时,我都觉得满心的温柔。但穆生那段时间待我却有些不冷不热,好起来的时候陪我聊天,我在旁边洗碗他在旁边看着。不高兴的时候就沉着脸,我怎么逗他他都不吭声,只是一个人在那里发短信。有时我把他惹急了,他便冷冷的望着我,眼睛里的冰冷和陌生让我心惊。我越来越察觉到穆生的不对劲,但我不知道该对谁去诉说我的恐慌。选择是我自己做的,因而所有的苦果我也注定要独自承担。五月的一天,我们之前的一个朋友从外地回了云坪,谢明还有绣珺的男朋友我们一大帮人凑在一起吃饭。那天大家兴致很高,表现的很开心,都喝了不少酒。众人对于我和穆生的一起出现在一开始的吃惊后就变成了了然。穆生也没有多做解释,但我心里隐约有了一丝不安。那晚众人散了后,我和穆生打车离去,绣珺和众人在后面开玩笑说要穆生对我好点,让我们注意安全。我挥手和他们告别。我坐在车里和穆生开玩笑道,绣珺还不放心呢,也不想想咱俩啥关系,嘿嘿。我以为穆生不会搭理我,但我没想到我随即听到穆生淡淡的说了一句,咱俩没关系。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我追问穆生。穆生不再说话,只是沉默。但我心里已有了阴影,下车回去后,我依然追着穆生询问,我说穆生你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穆生当时正坐在床边倒了一杯冷水喝,被我逼的无奈,他恼怒的说,我说我们没关系,尹春迟,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听不懂么。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说,穆生你把话说清楚,你说清楚。我和穆生撕扯着。

穆生把杯子重重的摔在床头柜上,水花溅出来洒了一地。穆生红着眼看着我,他紧紧的抓着我的臂膀,他说,尹春迟,我们没有关系,我不爱你,我没办法继续装作我爱你,你明白了么。我吃惊的睁大眼,泪水刷的就落了下来。我哭着看着穆生,我说,穆生,不会的,这是不可能的。你骗我。穆生冷笑,他说,尹春迟,我承认我爱过你,但那也只是曾经,我是对你一见钟情,可是我对你的爱早已在你第一次和我分手那一次就耗尽了。我不爱你,我只是在报复你,尹春迟,我是故意的,我故意隔三差五便和你联系,我故意和你要好又冷落你,因为我要你放不下,我要让你永远都放不下我被我牵绊着。末了,穆生又说,我知道你对我和苏荷的关系一直都感到紧张,实话告诉你,我确实是喜欢苏荷,我爱她。那一刻,世界在我脑子里天昏地暗,我隔着泪眼看着穆生,我看着他冷漠的表情,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看着那些过往被全部否决,我忽的就发狂了。我一步步后退,我抓起我所能握到的东西一件件朝着穆生砸过去,可是即使是那样的伤心,我也还是不忍心真正伤到他。那些充电器,杯子,水果刀,都被我扔到穆生身畔,在他旁边的地板上墙上变得四分五裂。我无力的跌坐在地上。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后,穆生向我靠过来,我尖叫道,然后摔在地板上。我听到穆生沉重的叹息。穆生不再试图靠近我,因为他一靠近,我便控制不住的尖叫,他坐在离我有些距离的床的另一边,他说,春迟,我知道你恨我,如果我现在给你一把刀你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就杀了我。可是你迟早会知道真相的。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一个人坐在地板上悲泣。许久后,穆生似乎也酒醒了许多,他轻轻的叹息,他说,春迟,你就是凡事太较真了,如果今晚你不逼问我,也许等我们毕业你回到安西,我们直接的一切也就顺其自然的结束了。不要再哭了,等过些时日苏荷来云坪了,你和她一起回去吧。我听到苏荷的名字,忽然打了个冷战。我抬起脸看着穆生,看着那个和我朝夕相对说过爱我的男子,我的心惶惶然抑制不住疼痛。我慢慢起身,然后一言不发开始默默收拾我的行李。衣柜上挂着的那套浅绿色绣花睡衣,地上的米奇拖鞋,床头柜上的洗面奶和保湿霜,旁边淡蓝色的水杯。我一样样往行李袋里放着,穆生亦是不说一句话,但我能感觉到我们周身有着一股可怕的气韵。我强忍着,将东西收拾好。我把行李袋提到房间门口,然后转身看着穆生,我脸色苍白,强颜笑着对他说,我说,穆生,那就这样吧,我走了。就在我出门的那一刻,我听到穆生唤我的名字,他声音焦躁,大声的说,尹春迟,你走吧,你以为我会和从前一样挽留你么,为什么你总是这么任性。我告诉你,如果今天你走了出去,我会把我们之间的事全部告诉苏荷。我猛的回头,我看着穆生,泪流满面。我想看看穆生的脸上是担心还是愤怒,但我看到的却是一丝不可察觉的慌乱。我的脚步迈不出去,打蛇打七寸,穆生永远知道我的七寸在哪里,是的,我的软肋是苏荷,是我此生难以放下和在意的朋友。我哭着问他,我说穆生,你到底还想怎样。穆生见我留下来,他脸色缓和些,他吸了一口气,柔声说,我喝多了酒,方才那些都是气话,是我把话说狠了,现在太晚了,你不要走,春迟,苏荷来接你回去就好了。我手中的行李袋无力的掉落在地,泪水又一次在这个深夜泛滥。我看着穆生,他躲过我的目光。我哽咽着说,穆生,你能答应我几件事么,就当是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穆生点点头。我伤心的说,穆生,我的第一件事是要你相信我。我没有说那样明白,但我想,因为他是穆生,所以他一定听懂了我在说什么。穆生抬起了头,他看着我,目光深邃,我无法探究他在想什么。第二件事,我求你,不要再联系苏荷。我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我说,穆生,我不想看到你也伤害苏荷,算我求你了。第三件,穆生,全世界,我只想看到你幸福,看到你过的好。答应我,穆生,你要活的洒脱快乐。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穆生的眼眶跟着红了,但我想,那或者只是我的错觉。

那晚,我独自在穆生隔壁的房间歇息,但我丝毫没有睡意,我的泪水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我很怕,我想打电话给苏荷,可我没有一丝勇气拨打那个号码。许久后,我趴在床上给穆生写信,眼泪一次次打湿那些笔记本纸,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丝感慨,我想我这一生大概是再难快乐了。一夜无眠,挨到第二日的清晨。我站在门口看着穆生离去的背影,穆生仿佛有了心灵感应,他忽然回过头,看到倚在门口的我,他怔怔的,说,春迟,你今天好好在家休息,我先去上班了,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我忍着心里的痛楚,冲他挤出一抹笑容。穆生转身离去。我忽然开口叫住他,我说,穆生。穆生再一次回过头来。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隔着清晨的雾光还有朦胧的泪眼相望,我一字一句的说,穆生,我不恨你。穆生顿在那里,他没有说一句话,我笑起来,冲他挥手再见,然后我看着穆生一步步消失在晨光的尽头。

我环视着这间屋子里的陈设,所有的熟悉此时都变得讽刺和伤心。我把那封信放在穆生的床头柜上,然后提着自己来时的行李袋,走出了这间屋子,在我听到门哐当一声关上的时候,我以为我的心在经过昨夜后已经不会再继续心碎了,但我的泪水还是不可抑制的流了出来。我给穆生发了一条短信,我说,穆生,我走了,我给你留了一封信,以后你要好好生活。我关掉了手机,独自失魂落魄的走在云坪工业区的来路上,可我完全不知道我能去哪里。没有住处,没有钱,甚至连找一个可以落脚的朋友都找不到。此时,我的心里是绝望的孤单,看不见未来,看不到希望。五月的云坪已经很炎热了,我一个人在路上晃着,经过的每一条小路,遇见的一棵树一朵花,甚至都能让我想到和穆生有关的过往。当夕阳西下,暮色折射在我身上时,我终于还是控制不住,打开了手机,我看到短信提示穆生打了好多遍我的电话,我也看到他给我发的短信,穆生说,春迟,对不起,你在哪里。穆生说,春迟,我看到你的信了,我哭了,我错了,你回来吧。穆生说,春迟,我会把这幅拼图拼出来送给你。穆生说,春迟,拼图好难拼,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玩拼图了。我看着那些一字一句,我蹲在工业区的路边,伤心的哭了。

我给穆生的信里说。穆生,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再去追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是真的爱你。但我知道,我已无法走进你的心里,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对的时间,早已错过,如今,我只希望你能过的平安,过的快乐。你和宋若溪好好过吧,而我也求你,不要再和苏荷来往,你注定是一道心伤,我不想苏荷走和我一样的道路。过去里,我们相爱过,争执过,温存过,告别的话说了无数次,而这一次,我们是彻底的要分开了吧。在你说出那些话时,我的心是真的疼了,我不知道还有没有安好的那一天,只是你呢,你这样的恨我,责怪我当初伤害了你的面子,或者还有你认为的尊严,那么在恨我讨厌我的日子,你也是不好过的吧。穆生,不要再恨我,不要恨任何人,不要为了旁人而去为难你自己。我懂你的那些骄傲,还有你心底最深的那一丝怯懦,我一直以为我可以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我一直以为你是那个可以给我幸福一生的人,但结局不过如此。你说,等到苏荷来接我回去,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穆生,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好不了了,再也好不了了。纠结在你我苏荷之间的感情纷争,已经太久太深,而我们之间的错过,注定了有些事情无法坦诚相对。穆生,我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了,我无法正视你的不爱我,我无法面对你爱苏荷,我无法去接受你只是在报复我。原谅我依旧只会逃避,只是我知道,这一次你是真的不会再挽留我了。此时,行李都已收拾好,带的走的,是这些记忆还有伤心。带不走的,是你曾经给过我的温柔还有感情。这幅蓝色星空的拼图留给你,曾经,我想把它拼好了送给你,但此后我怕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穆生,一生一世,永不相见。我想我们之间只能如此吧。再见了,穆生。

我想起昨夜信笺里的一字一句,我看着穆生给我的消息说他读信读到哭,我心里的绝望却并没有好一些。太迟了,一切总是太迟,我知道,我和穆生之间已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蹲在路边无助的哭着。穆生的电话再一次打过来,我接起,他在那一头沉默,我在此一端无言,我不知道过了究竟有多久,世界好像全部都静了下来,然后我听到穆生说,春迟,回来吧,至少在苏荷来接你之前你先回来,我知道你完全没有去处。我和穆生同时陷入了沉默,但在暮色将近的时候,我终于还是拖着行李回到了穆生的住处。我走近那个院落的时候,远远看见穆生站在门口,他看到我后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帮我提行李,我没有拒绝,只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一切仿佛是回到鸿蒙初始,有些混沌,有些迷乱,但更多的依旧是心伤。我和穆生决口不再提那个晚上的争执,他依旧每日出门上班,我为他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只是我们之间的气场,从一开始的情愫暧昧慢慢变成了一种尴尬甚至是冷漠。穆生有时呆在房间里,但是并不和我交流,只是一个人躺在床上玩手机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我尝试过和他沟通,但彼此都做不到释怀。我看着穆生,眼泪总是忽然的就落了下来。那些时日,是生命里最难捱的日子,可我必须一个人走过。

临近毕业的日子,我越来越焦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到的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钱了,急匆匆从安西过来时,连银行卡亦没带,手机也欠费停机。我翻遍了整个行李袋,所有的衣兜,也只找到了八毛钱。挣扎了无数遍后,我终于还是走到穆生的房间,穆生正在玩手机,看着我进去,脸上本来的一丝笑意隐去,我佯装没有看见。我说,穆生,能不能把你的手机借给我打个电话。穆生没有做声。我看着他,和他对视,几乎要哭出来,我说,我就给我哥哥发个短信。穆生低头,在手机上按了几下,然后把手机递给我。我在他的注视下,发短信让哥哥回个电话过来。很快哥哥的电话就回了过来,我握着手机听到哥哥的声音时眼泪就顺着掉了下来,身边是穆生冰凉的眼神,我走出房间到院子里跟哥哥说话。我抱着电话一直哭一直哭,可是我却无法开口那些痛彻心扉的根本,哥哥起先一味的骂我,但我知道他也是真的心疼我。许久后,我挂断了电话,走进房间把手机还给穆生,穆生若有所思的看着我,但我们彼此默契的都没有说一句话。尔后,我的手机通了,是哥哥在安西给我交的话费。苏荷的电话也紧接着打了过来,她毕竟是聪明的,也足够了解我,转念便猜到了我的窘迫,苏荷给我们一个共同朋友的银行卡里打了几百块钱,苏荷说,钱不多,让我先过去拿着用,她很快就会来云坪接我。我听着苏荷的安慰,哭的泣不成声。我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可是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答案。没有人能给我一个交代。我打电话联系了那个朋友,他才下的夜班,其实我和他并不相熟,也许更大程度上,他和我的往来只是看在苏荷的面子上,我不好意思让他过来给我送钱,于是约好了我去他宿舍楼那里找他。我出门前唯唯诺诺走到穆生身旁,他握着遥控器在调电话,明显的心不在焉,甚至有些心浮气躁。我说,穆生,能不能借我一块钱。穆生啪的扔掉遥控器,从钱包里掏出一把钱扔到我面前,我抬着眼和他对视,彼此都没有话说,此时此景太过尴尬,我们之间除了怨怼和眼泪,竟然一无所有。我走过去抽出一张一块钱,然后拿着手机走出了房间。

等我站在车站时,我才想起来自己太过白痴,竟然忘记了云坪的公交车是两块钱,我站在站台上,眼睁睁的看着公车一辆辆在我面前停下,然后开走,可是我没有勇气上车。我又在那里站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鼓起勇气走到一个等车的男子身边,我说,你能给我一块钱么,我车费不够。我说的委委屈屈,声音极小,连眼眶也红了。那男子看着我,然后给了我一个硬币,我忙说着谢谢。他又好心的问了我一句,够不够,我慌忙着道谢,在下一辆车停下来时飞快的奔了上去。我扶着栏杆站在公交车上,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尹春迟,你如何让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我拿到了苏荷给我打过来的钱,剩下的日子,我和穆生过的波澜不惊,没有争吵,没有交流,彼此静默的像一澜死水。终于,毕业的日子就要到了,苏荷也已过来云坪,住在亲戚家。毕业典礼的那天,我和穆生一起出门,我带上了我全部的行李,其实东西也不多,穆生没有留我,他看着我,几次欲言又止。我们一起坐车的时候,穆生开口叫我的名字,他说,尹春迟,我看着他的脸,这个我用了全部心力倾尽爱慕的男子,我微微的笑了笑。穆生有些怔忪,也许是许久未见我露出笑脸。许久过后,穆生说道,苏荷她今天也会来吧。我的心仿佛是被翻来覆去的凌迟一样痛苦,我笑的温柔缱隽,我说,是呢,她今天也会来,我们明日一起回安西,以后也许都不会再来云坪了吧。穆生沉下面孔,不再说话,而我心下凄然。五月下旬,云坪已是极热,可我的心上却是千帆过尽,暮雪纷纷,只余冰凉。

后来的后来,我始终记得我和苏荷离开云坪的那一天,穆生执意要送我们去车站,我明白他的意思,或者只是想和苏荷多相处。那天的一路上,我似乎都在流泪,在公交车上,在路上,在长途车站。苏荷和穆生相处的极为融洽,他们走在我的前面,说笑指点,而我尾随其后只懂一味的流泪,整个世界在我心里仿佛都是空荡荡的,我听不到也看不到任何,只有一些空洞的影像,清楚的向我昭示着那个逐渐了然的结局。我们买好了票,把行李安置在车上,还有两个多小时才发车。穆生说想去买个太阳镜,苏荷一拍即合,说是也想买一个留作纪念。我们三人又去附近的商街上闲逛,穆生给苏荷挑了一个茶色的大框眼镜,苏荷戴着极好看,而苏荷给穆生挑选的是一款黑色无边框的,我看着他们两个相偕的身影,只想躲在一旁大哭,可我说不出是为什么。随后我们三人一起去吃饭,苏荷和穆生坐下后都意识到了我的沉默和寡郁,他们两个不约而同都点了我爱吃的菜,苏荷给我倒水,穆生给我夹菜,可我什么都吃不下,一筷子菜夹到嘴里,食不知味,只是和着泪水一起吞咽。他们二人都没有多问,我们默默的吃着饭,像极了我们从前总是开玩笑的最后的晚餐。

终于捱到了汽车出发的时间,我和苏荷上车,穆生跟苏荷叮嘱着,在车上注意安全,不要随便和人答话,到了以后要打电话,苏荷注意到了我的反常,不好多说什么,而从头到尾,我之于穆生,都只成了一个局外人,多么的可笑。我含着泪看着穆生,可是他眼里始终都没有看到我。我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再见,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伤口被撕扯的越来越开。车子一点点开出云坪,一公里,两公里,三公里,从繁华的街道开出郊区,开到高速公路,我躺在上铺,只是流泪,其实我也控制不了。苏荷沉默了许久后,终于看不下去了,她递给我纸巾,担心的问我,春迟,你和穆生之间究竟怎么了。我含着泪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苏荷的手机响了,我让她先接电话,从苏荷的表情还有说话我分辨出来,电话是穆生打过来的,我偷偷的瞄了下自己的手机,很安静的握在掌心里,我笑了笑,终于无话可说。苏荷接完电话,看着我,有些尴尬,她说,穆生打电话问我们走到哪了,还好么,可能他要打给你,你手机信号不好打不通吧。我笑笑,我说,苏荷,你不用解释,我和穆生之间,是真的结束了。我闭上眼躺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一程山水,我走的忐忑,走的惶恐,走的惴惴不安,终于,我还是用我全部的眼泪,告别了云坪,回到了安西。

那天晚上车子到安西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苏荷原本要我去她家或者去我那里陪我,我婉转的拒绝,也许此时,我需要的只是一个人的平静,又或者,我的潜意识里让我无法去面对苏荷,我想我始终有些不能释怀。我一个人拖着行李回到空旷的屋子,甚至我不知道那里可不可以称之为一个家。我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安身的树洞,让我好舔舐伤口。我疲惫的躺在床上,不想说话,不想起身,只是呆呆的看着天花板,甚至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我都改不掉这个习惯。然后我的手机响了,是穆生给我的短信。我的心跳都停了半拍,我打开信息,穆生说,任性将你我抛向无爱的荒原,昔日的爱像一支渐行渐远的牧歌,终于还是远走。春迟,忘了我,好好生活,我在博客里留了一段话给你,你有时间可以去看一下。我看着那段话,心上一阵一阵疼,我拿了手机钥匙钱包直接冲出屋子,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一家网吧,我跑去登陆QQ,找到收藏的穆生的博客链接。我看到穆生最新更新的一篇日志。那篇日志是穆生对我说的一些话,穆生在那篇日志里清楚的写道,他不爱我,他爱的是苏荷,他希望我好好生活,希望苏荷能够幸福。日志很短,可是我看的很凄凉,我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仿佛要读出另一层意思来,我想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或者我误解了穆生,可我知道自己只是在痴人做梦。我内心一阵哽咽,视线也渐渐模糊,电脑屏幕上的一字一句,逐渐幻化成穆生的面孔,温柔的穆生,冷漠的穆生,深情的穆生,残忍的穆生,我一下子按掉主机,看着显示器黑掉,踉跄着走出了网吧。我在回去的路上给穆生发短信,但他一条也没有回。我坐在江边,看着漫天星辰,还有苍茫的月色,多么美好,可是一切却都似乎和我无缘。终于,我按捺不住,我打了穆生的电话,可是我打一次,他挂断一次,第四次时,穆生终于接了电话,我刚叫了一声,穆生。穆生在那头似乎很是生气,他吼着说,尹春迟,我该说的都已经跟你说清楚了,你还想干什么。然后他就挂断了我的电话。我握着电话,一阵麻木,是啊,我还想干什么,是挽留,是祈求,是痛哭,还是责骂,我蹲在江边,哭的无比绝望。我哭累了,脚也麻了,然后一步步走回我的小屋。我只开了一盏台灯,然后准确无误的在这方寸之地找到了那把水果刀。我坐在地上,我想起在云坪一切的一切,那些人,那些事似乎都已经越来越遥远,可是没有什么还能回去了。我的泪水一次次汹涌,我的心里一阵阵绝望,穆生,你再也不能带我回家了。我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穆生,你就这样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剩下的日子我要怎么过。

穆生,再没有爱情,再没有快乐,也再没有希望。你带我看过了那样灿烂的风景,而我此后的人生再也无法重遇,只能追忆。你给过我热烈的情感还有回忆,让我倾尽爱慕再没有一丝余息,也没有一丝力量再去爱旁人。我心里恸到极点,却也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了。只是莫名的,那把水果刀就爬上了我的手腕,我来回撕拉,看着那些鲜血从腕间流出,我想是不是血流尽了就感觉不到心上的痛了,是不是人死了就可以变得麻木没有悲伤了。那一刻,我心里别无其他。穆生毁掉了我对感情的全部幻想,也随之摧毁了我全部的梦与希望,我想,我这一生已是别无其他了。就这样结束吧。很累,真的很累。我感觉我慢慢的就要睡着了。我想,睡吧,睡着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可事实上却没有。我没有死。但我的心已经枯竭了。那晚苏荷拜托哥哥给我打电话,是哥哥的电话让我从疲惫和衰弱中醒来,我装作若无其事,独自出门买药,独自包扎伤口。我很好,真的很好。很多人都说时间是这世上最伟大的治疗师,所以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吧。不管是穆生给我的伤害,还是这手腕上的伤口,我想都会过去吧。我站在公交站看着苏荷下了车,从十步远走来,她打着粉色的太阳伞,带着那副穆生为她挑选的太阳镜。我下意识的抚摸了一下手腕上裹着的手绢,然后就笑了,我笑的云淡风轻,而苏荷笑的年轻好看。我们携着手一起走在香樟树下,我们不再提过去,不再提穆生,甚至不再提那晚。盛夏晚景天,还有更多的年华要走,我想是这样吧。

再后来,我和苏荷在安西各自找了工作,生活逐渐安定下来。而我和穆生再也没有见过面。一生一世,永不相见,我那时写给他的信中说过的话终于成了现实。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就说出一生一世,轻而易举的就承诺永远。幸运的人可以长长久久总相伴,不幸的人则终其一生既分离,而我和穆生,最终是一语成谶,再未相见。我也终于明白,我们只是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就好像那年的暮色,我们遗失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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