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6日晨,我的外婆巩秀芬女士永远离开了我。
无法言说的悲痛。写下这些文字,谨以此纪念我的外婆,缅怀最疼爱我的外婆。
我爱我的外婆,从小就爱。外婆是带着母性的光辉来到我身边的。
1
第一次被放逐
我出生在春天,据说是一个晴朗的略带寒意的日子。我10个月以前由保姆带。保姆是个年龄不大的女孩子。
年轻,总会犯下错误。错误就像一棵树,埋下去,会生长,会开花,会结果。它始终沿着种子的质地,种子里有悲伤,它的枝叶里定是挥之不去的忧伤。这就是所谓的蔓延,像血液一样流淌在身体的每一处。
我们通常所说的因果大概就是如此吧。一个因,导致一连串的果。这很像一棵树。而我愿意它是一棵苹果树,上面结满红红的苹果。可它不是,它好像是一棵莲子,每一颗都苦涩异常。
那年冬天,我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每天用鲜艳的花布被子包成一个枕头的样子,放在一张大大的床上。我躺在里面,时而睡觉,时而吮吸手指,时而微笑,时而哭泣。
一个婴儿它的内心是什麽,无法获知。这个时期属于无法寻找的回忆,因没有语言,一切猜测都显得模糊。冷暖是什麽?悲欢是什麽?感觉得到吗?能够表达吗?我总想,很多时候,会因为没有语言而导致黑暗,所以,我一直把语言视为一种光明。
危险的到来或者悲剧的到来总是这样悄无声息,怕惊醒了那些蛰伏的安然。那天,我就是这样静静地等待着那已不知不觉来临的危险。
那天,我穿着新新的棉衣。我不会说话,我还无法行走,我是一个刚刚来到世上的懵懂的婴儿。
那天,同往常一样,我喝了香甜的牛奶,然后尿湿了棉裤,然后放声大哭,抗议这濡湿的包裹。
那个一直在炉火边看小人书的保姆,就这样向我走来。她笨手笨脚地松开棉被,提起我的双脚,迅速用手摸了一下,她再回头看了一眼那本放在板凳上的小人书,好像犹疑了一下,然后她就把我从被子里抱起来,依旧来到炉边坐下。然后,她举起我的右腿,放在旺旺的炉火上,来回烤。有蒸腾的水汽,有撕裂的哭声,一定还有挣扎,还有一个只能用哭喊来表达感受的婴儿的无助恐惧和剧烈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有时候是一种等待,等待拯救。
妈妈就是我的拯救吧。下班回家的妈妈推开门,那个保姆正一只手举着我的腿放在炉火上,小人书用另一只胳膊肘压在大腿上入迷地看着。妈妈疯了一样的扑上来,一把夺过我,一边哭,一边解我的棉裤。
那时,我的腿已经烤伤了。现在还依稀看得到那隐约的痕迹,比皮肤的颜色略深,呈褐色,像一个大大的感叹号。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这段往事。
也许,我不应该说想起,它不属于我的直接记忆,所以,这应该是一种没有记忆的记忆。就是说它发生的时候我无法懂得或记得,但是后来会在一种来自别人的叙说中找到,会在一种遗留的伤痕中找到,或者是在一段残留的文字里,老旧的物什里找到它的存在。它们会一直隐藏其中。对于这样的记忆,我称之为唤醒的记忆。
伤好以后,妈妈再也不敢雇佣保姆。爷爷奶奶在济南,虽然爷爷的工厂已经被公私合营,但是他仍留在了那里,那是他经年的心血。伯伯在山师大任教,奶奶要在家看护伯伯家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再说那里路途遥远,离我们的小城有五百里路;外公外婆家就在距离我们小城约三四十里路的一个乡村。我好像没得选择,只能去乡下外婆家,一个叫南里的地方。
我倒是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深深地喜爱。我想,若一个人喜欢自由的生活,那定要选择乡村,因为它能给予一个人随意闲散安然,自始至终你都可以把握自己,不会被限制;若一个人喜欢繁华熙攘,可以选择城市,但他必被城市所控制,他会逐渐失去自己。
就这样,仅十个月的我,来到了外婆身边。
这是我第一次被放逐。
放逐这个词是我长大以后给予这段经历的一个诠释,应该就是放逐,我现在仍坚持这样认为。因为我从此失去了母爱,失去了对一个家庭的某种意识。从此,无论在哪里,总带着无法摆脱的漂泊感。极度怕冷,怕暗,怕陌生,我知道,这是一种缺失,因缺失导致的缺失。
不知为何,长大以后,反而对陌生之地有了向往,渴望去进入,去到达,去逾越,拥有。我知道,我最初的个性终于以丰盈的姿态出现了,于我,这是一双可以飞翔的翅膀。由此可见,人还是会逐渐的回归自己。
2
第二次被放逐
南里,一个很美的地方,这里有小河,水草,鱼儿,石桥,桥下有四个拱形的桥洞。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庄稼,有时看到麦田,有时看到棉花,有时会看到大片大片的烟叶。
小河在坡的下面,往坡上走,会看到一排排房屋,有深深地窄窄地胡同和小巷,种着成片的杨树,榆树,槐树,还有枣树。
外婆家,记得是一个黑色的木头大门,上面有两个铜环,门槛很高,我总要高高抬起脚才迈得过去。院子很大,种着蔬菜,从院子里一直向前走,然后再上几级台阶才能到厅堂。台阶的两边种着石榴树。我有时会站在台阶两侧的石头平台上玩,高高跳着去够那长在树上的通红通红的石榴。
外公是教师,家里有四个舅舅,三个舅母,那时小舅舅才十几岁。
他们都喜欢我,当宝贝一样稀罕。应该说我失去了一棵树,却得到了整片森林。但是有时候一棵树的意义要远远胜于一片森林。所以,这样的拥有,于我,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那时候男尊女卑的观念还很严重,特别是农村,丫头一般不招人待见。可是外公却独独喜爱了我,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爱。他每次回家什麽也不做,轻轻用手臂提起我,再轻轻甩到背上就走,他叼着烟袋,满大街溜达。我每次都偷偷把鞋子甩在院子里。我愿意赖在外公的背上,憨憨地笑着趴在他的背上,看他卖弄一样的跟人家说笑。
有时,老远会听到拨浪鼓的声音,他会站住,静静地等卖货郎挑着担子从巷子里走过来。外公总会给我买一些小玩意,他只给我买。惹得舅舅家的孩子直喊外公偏心。
外公亦是不管别人说什麽,执意地宠我。他逢人便说:这孩子,我要了,我要留下来,不许她回城,我要她一直跟着我。
谁成想,在我五岁那年,外公就去世了。是肝癌,一种很折磨人的病。我的外公,不知他是忍着怎样的疼痛,还一直宠我,躺在病床上,讲故事给我,逗我玩。
可恨那时我还不懂事。下葬的那天,我还像个野丫头一样在街上疯玩,从街的这头跑到那头,后来,我就一直蹲在一个井沿边,看水里的我,看着一个男人将辘轳上的绳索放到深深地井里再用力摇上来,有晃出的水泼洒在井边,湿湿地。
蹲累了,我就顺手从路边采了几根狗尾巴草,编着小兔子的样子往家走。
一个大婶看到我,用异常愤怒的眼神盯着我说:你这孩子,外公走了,你再也见不到他了,还在这里玩,快去送送他。
我一下子愣在那里,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就往家跑。我听到那人在身后叹气:这孩子,白疼了。
我边跑边哭,心里感到恐惧,再次重复一种恐惧,和小时候不一样的恐惧。那时还不知道死的含义,但知道见不到是什麽意思。
家里没人,静悄悄的,几只小鸡在院子里闲逛着溜达着觅食。
我一个人在厅堂里站着,那一刻,很无助,好像有一种阴森之感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我怯怯地藏在门后面的阴影里哭。心里想着:他们都去哪儿了?外公呢?外公不是在床上躺着的吗?怎麽不见了?
……
外公走后,我就回城了。我是带着哭声走的,剧烈而嚎啕的哭声。我拒绝离开这个地方。我抗议。可妈妈说:走吧。必须走。要上学了,托儿所都联系好了。
我是被强行押走的。那一刻,无论我怎样倔强,都无法抗争一种现实。
我走了,这是我第二次被放逐。
这两次放逐直接导致了什麽,我不知道。反正我的性格已经是改变改变再改变,摧毁摧毁再摧毁。
为什麽这样说呢?乡下的放养让我任性,倔强,叛逆,野性。可是这一切在5岁突然嘎然而止。好像正弹着悠扬乐曲的琴弦,嘣的一声,断了。再重新换一根,却怎麽也走不出原来的音。那音,已消失在素弦琴断的那一刻。什麽弦,弹什麽音,就是这样。所以,回到城里,再也寻不到原来乡村的味道。这里陌生,这里严谨,这里有约束,这里有家规,这里有很多很多的限制。感觉这里不是我的家,不是我的地方,一直有深深地恐惧。我不敢反抗,我只在爱我的人面前撒野。在陌生之地,我安静,沉默,驯服。
这样久了,最初的个性逐渐被后来的性格所压抑,替代。虽替代,但它不会消失,不会被生活消磨掉。我知道,它一直在我心里,隐藏这,蛰伏着,永远以不败的姿势存在。
3
哪里种植,就哪里生长,魂就在哪里
外婆,我最亲亲的外婆,给了我温暖,给了我母爱,给了我最快乐的童年。
外婆给我做新新的衣服,头上扎红色的头绳,每每打成蝴蝶结的样子。虽在乡下,但她总把我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可是往往不用半天,我就会脏兮兮地从外面回来。外婆亦是不怪,轻轻拍打我身上的尘土,用湿毛巾给我擦脸,洗手。然后从灶里取出早就烤好的山药,剥开,露出雪白雪白的一截蘸了白糖给我吃,用小调羹喂我稠稠的米粥。
我从小就挑食,喜欢吃素食,并且喜爱到极致。我倔强,不喜欢的东西坚决不碰,我会有一种本能的抵制,我会一直坚持。所以,我一直很瘦小,小的时候我让外婆很为难,因为我喜欢的东西很少,一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小时候总爱穿外婆的鞋,小小的脚放进去,像放在一个小船里,每次还非要挪着走几步给外婆看。总说:外婆,我什麽时候才能穿上你的鞋子啊,我好喜欢。傻丫头,干嘛穿外婆的鞋子,外婆的鞋子丑哩,难看哩。我说:外婆,我想看看你的脚。可是外婆的脚总是藏起来不给看,不让看。我就好奇脚要怎样弯才可以弯成那样,像月亮哩。于是我使劲掰自己的脚,想要弯成月亮的形状,还没弯下去,就已是生疼生疼的了。
后来再想穿外婆鞋子的时候,忽然就穿不上了。把脚伸进去,我怕给外婆压坏了鞋后跟,要使劲翘着才行。我说:外婆,快看,我穿上了,我终于穿上了。
我逗着外婆。外婆亦知道我在逗她,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
哪里种植,就在哪里生长,魂就在哪里。就像种子,撒在哪里,就长在哪里,盛开在哪里,这是一种种植。生命的种植跟植物的种植一样。
每年假期是我最快乐最放松的时候,我会飞一样奔到外婆的身边。好像我的家,我的灵魂就一直在这个叫南里的地方,像风筝的线一样牵着我。我只要在外婆身边就有安全感,莫名的安全感。温暖的安全感。美好的安全感。
我在外婆身边,但我不守着她。我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放肆地玩。我最喜欢去河边。因为那里美。外婆只许我在北岸,不允许我去南岸。我总不知为何。
那一天,走着走着就到了南岸。我们不是有意要去,是沿着河边的一溜枣树过去的。我们爬到树上去摘那些遗漏在树上的枣,每一棵树上总会有几颗红枣。这样边摘边吃,不知不觉就到了南岸。
南岸亦是很美。清澈的水,青绿中已经泛黄的青草,还有一片墓地。我们漫无目的的走,在坡上竟然发现一张蛇皮,有着斑驳的纹理。舅舅家的孩子说:听说蛇皮能治病哩。我如获至宝,装进口袋里说:带回去,给外婆。
我们在坡下玩了整整一下午,天黑才回家。晚上,我就发烧了。外婆带我去看医生,吃药打针,都不行。末了,外婆就带我去找庄里的神婆子。神婆子居然说我灵魂附体了。外婆便急急问我去了哪里?是不是去南岸了?我老老实实的回答:是。外婆的眼里掠过一丝忧伤。那个神婆子神神叨叨的比划着说着什麽。然后在我额头上一摸说:没事了,回家吧。
第二天,我就奇迹般的好了。外婆拿了小板凳,做了我最喜欢吃的青菜鸡蛋面。我们坐在院子里的小桌上。外婆说:以后再不要去南岸了,记得不?我说:为何?不为何?为何嘛?外婆。外婆叹了口气说:那是一片墓地。那里有陌生人,也有我们的亲人,还会有游荡的无家可归的魂灵,还有想家的魂灵。我说:外公也在那里吗?是的,所以,别去。为什么?我去了,外公不就能看到我了吗?他喜欢你,所以,他会不由自主的靠近你,他会想亲近你。死人和活人之间隔着一个世界。走了就走了,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若再来,必带着阴气而来。这阴冷之气若附在人身上,人就会生病,懂吗?我懂了,外婆。
我再也没有去过南岸,但是我会经常地朝那个地方张望。
4
因为我,外婆宁愿被禁在一个只有窗户大的世界里
每年冬天,外婆会早早做好新新的棉衣送来,后来大了,就不再喜欢穿这样的花棉衣,外婆照样做了送来。一件一件的棉衣叠放在衣橱里。我知道,这是外婆的爱。这爱啊,厚厚地的,沉沉地,暖暖地。
外婆九十多岁了,身体还是很硬朗。一个人洗衣,做饭,赶集买菜,给这个孙子那个外孙做棉衣棉被。针线已经斜斜的,但是她依旧要做。
外婆很喜欢说笑,总愿意给我们讲一些家里的事情。她喜欢说话,她喜欢将所有的生活都放进一种美好的语言里,然后告诉你。
外婆十年前眼睛曾经因白内障做过一次手术。应该说手术很成功。可她并不是很满意,她想看到更清晰地东西。
外婆很可爱,出院那天,医生说:把好眼睛捂住,我们来测一下视力。检测结果双方都很满意。
那几天,她看东西的时候总是习惯性或者下意识地用这只眼睛看看,再捂住,然后用另一只眼睛再看一次。我知道,她在自测视力呢,这老小孩。
几天后,在吃完晚饭看电视的时候,外婆突然大叫:坏了!我们说:怎麽了?我好像捂错眼了?什麽意思?测视力的时候我把做手术的眼睛捂住了。
外婆,我亲亲的外婆,我可爱的外婆啊。
有时候,妈妈会在冬天接她来小住。她愿意来,是因为我在这里,她想我,我知道。但她其实很不喜欢这里窒息般所谓的温暖。那段日子,她会很寂寞。
妈妈总是一个人在二楼的画室画画,除了做饭,她几乎不下楼;爸爸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整个楼下就只有外婆一个人守候着。妈妈不让外婆到院子里去,因为通过前面的大阳台还要再下十几凳台阶才到平地上,虽然两边有扶栏,妈妈亦是坚持,怕外婆冷着,怕外婆摔着。
那麽,外婆所有的时间就只有等候了。一个人站在窗前,张望,等待。这与她乡下的生活简直天壤之别。这里安静,沉闷,没有热热闹闹的街市,没有拿着马扎坐在路边聊天的村妇,乡村所有的熙攘都不可能在城市里寻找到。
我知道外婆寂寞,妈妈总说这里温暖呀。我说:温暖是什麽?每个人的定义也许不一样。有时候阳光算什麽,锦衣玉食算什么。心里的温暖才是温暖,心里的熨帖才是熨帖。
外婆在这里已经失去了她的趣味,一种乡村的趣味,一种永远无法在城里获得的乡村与城市之间的关于人情关于物质关于精神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的巨大的差别。
我每天一开院子的大门,就会看到外婆在窗子后面绽开的笑脸。我知道,她在等我,她每天都这样等我回家。脸上布满期待。
有时候回去晚了,她就会不停地问妈妈?怎麽还不来?怎麽还不来?妈妈被她问烦了就说:她都这麽大了,又不是孩子,有什麽可担心的?我知道,她就是疼爱我,每一份每一秒都疼爱,永远放不下的疼爱。
九十多岁的外婆,每次都是急急地吃过饭,就占领似地站在洗碗槽前,怎麽说她都不离开。并且使劲推着我说:去休息,去休息。妈妈总板着脸训她说:你让孩子干,你别在这里,你去歇着。她总不肯,也不辩解,就是站在那里不离开。外婆,真是倔强地可爱。
冬天的中午时间很短,哪有时间休息。她却每每的想方设法让我躺一下。她就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看着我。她一动不动,尽力不发出任何声音。其实,她轻轻地叹气,轻轻地换一个姿势,我都知道。当她站起来往外走的时候我会叫住她问:怎麽了,外婆。她立刻站住,回过头来说:外婆吵了你吗?外婆到外面咳嗽一下再进来。
外婆啊,我亲亲的外婆啊,你还要怎样宠我啊!
上班出门的时候,外婆就一直站在门口望着,我总不忍心回头看,我不敢想那剧烈的关门声会带给她怎样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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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代表一种诞生
现在,外婆走了,听到这个噩耗,我就一直流泪,一行一行的热泪淌下来,怎麽都止不住,止不住啊。像江河一样奔涌而来。
外婆,我的外婆啊,你怎麽就这样不声不响的扔下我,走了。我怎麽办?谁来疼爱我?谁来像外婆一样的疼爱我?
当我再次飞奔到这个叫南里的村庄。我的心整个都碎在这里了。我知道,我的根在这里。我的枝干都是在这里生长的,我只是像一片落叶一样一直在外面流浪。现在,我回家了。我回来了。
外婆,我的外婆,我的亲亲的外婆,你听到我的脚步声了吗?你听到我在喊你吗?我的外婆,亲亲的外婆啊。
外婆住在三舅舅家,今天是她搬家的日子,每年的这天她都会从这个舅舅家搬到另一个舅舅家中。这不是一种喜庆的搬迁,这是一种苍凉,一种无奈,一种无家可归。对于外婆,搬家的那一天,于她,一定是最寒冷的日子。她会有漂泊感,无归宿感。
也许农村的习俗我还是不懂。但是它没有给老人一个安置之地。她们老了,无论曾经怎样的独立,都只能在别人的屋檐下生存,这屋檐有的阴冷,有的尖锐,有的漏雨,有的坚固,有的脆弱。但她们不能有自己的屋檐。我认为这是一种剥夺,对于生存的剥夺。
进到屋里,冰凉冰凉的。这么冷的冬天了,还没有生起炉火。外婆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的。我扑在外婆身上,嚎啕大哭。我的外婆。请容许我用这样的方式送你,挽留你,呼唤你。外婆,听得到我的声音吗?若听到了,请再回头看我一眼,请再疼我一下。
我又看到了外婆的那双像小船一样,像月亮一样的鞋子。我弯下腰,拿起来。我说:小舅舅,这鞋子,我要带走,好吗?小舅舅一把夺过去说:傻丫头,带这个干什么?回去以后,要好好的。不许想外婆,知道不?我的泪水立时又哗哗地流淌。我扭过脸哽咽着说:我不,我就要带走。我要!舅舅说:听话。不许就是不许。这鞋,还要给外婆路上带着呢。
我知道舅舅骗我,他是怕我想念外婆。可是,外婆,你要把什麽都带走吗?难道我留不下你的一件物什吗?可以触摸,可以想念,可以拥有。
我在床的边缘发现外婆生前使用过的一个蓝花布的包袱。偷偷揭开来,抽出一条黑色的方形带着细穗的围巾。我轻轻围在脖子上。这样就好了,外婆,这样才温暖呢。这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我要一直带着你,你要好好跟着我。记得,要一直陪在我身边啊。
我把手伸进被子下面,寻到外婆的手,外婆的手凉凉的,冰冰的,我使劲攥着。我要再最好好握一下,我要给外婆暖一下。我要这样一直攥着,我不放开。放开,外婆就走了,就永远的走了。所以,我不放开。
再轻轻掀开棉被,我要最后看一眼外婆。外婆的面容如以往一样,干净安详。外婆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上面绣着三个莲花座,每一个莲花座上有六朵莲花,血一样的红色。
记得一本书上说:莲花,代表一种诞生。清除尘垢,在黑暗中趋向光。一个超脱幻象的新世界的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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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你要在那里,好好等我
外婆,我亲亲的外婆,你走了,我怎麽办?以后我要到哪里去看你啊。
外婆,我知道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会去找你的。你要在那里,好好地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