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静静在外边,
隐入浓绿的丛林,
我们的灯在屋里,
微弱地燃着,黯淡无光。
昏昏欲睡的下午,我站在墨绿色地毯的末尾,对着一幅素描渐渐失神。画纸平铺在镶嵌着金色花朵的画框中,边角泛黄。覆有一层透明玻璃板。一只猫。姜黄色。会感知猫的颜色?明明是黑白与其中间色彩构成的铅笔线条,只有明暗,别无其他。但内心知道它确乎如此。不错,事实就是这样。猫是姜黄色,这一点毫无疑问。当空间变得稀薄,人的无限性仿佛会无形地拓展。如那层透明玻璃板,我想,我的手指一定可以轻易穿过,从而陷入温暖而柔软的姜黄色毛皮中。猫的体温。
它以一种悒郁的姿态盘踞在地面上,头颅扬起,尖耳似在抖动。光线投下身后的阴影,绒绒的,致密如棉布上并列的针脚。它不是在聆听着什么。聆听是专注的,而忧郁与后者无关。此刻它的脑海中一定更迭着斑斓的影像,猫的断想。我想至少是没有色彩的。听人说狗是严重的色盲,而一只思绪泛滥的猫呢?
真实边缘的重叠感并不会吸引一个人长久驻足。不是灯火落进人的眼中,就可以点燃他的一生。这显然要看情形。猫的诱人之处究竟在哪里,一时间难以找出。若说是慵懒而忧郁的气质则太过笼统,硬要归结引力的由来,或许中枢在于它的眼睛。区别于皮毛,眼睛的颜色难以言喻。我隐约希望是祖母绿一般的郁翠,却显然非此。介于变化和静止之间的空白地带,是一切变化与静止的源头。猫不是静止的,它的姿态虽保持不变,却似乎什么东西在它的体内流动。不妨称之为水流,一种异于血液的压力之外的液体状态。源头是它那对似是而非的眼眸。
传说,中世纪的女巫,可以通过猫的眼睛看到过去与未来。我始终以为那是个玩笑,此刻与之长久对视,却感到渐进而深的荒谬性的缺失。它的瞳孔中仿佛有种介于质与非质的存在,逐渐成形,又愈发虚无。一种向两种极端的演变过程的同时性随着自由意志被延展了,如同橡皮筋被拉到不可思议的长度,蕴藏着强大的用以回复原状的能量。莫不是万物运行的原动力,宇宙从混沌走向分明的过程,使它本身更加失去物质性。距离世界毁灭,不过朝夕。而就近景,水流因此以不变的姿态循环在猫的躯体内,成为某些事件的进程与结果。
而我凝视猫的时刻究竟是哪一件事的进程或者结果?这显然无从知晓。猫体内的水流仿佛散发着花香,使空气讳莫如深。是鸢尾。湖蓝色。头顶的云朵降落,拥着山光,有如蜃景海市。绸缎般细密的幕景自它的眼底铺开。记忆和它相比是有质的。我看见那个女人,两个月前,在克里特岛的海边相遇。她的耳后有着相同的鸢尾花的味道。指缝中漏下的深棕色的发丝,明明灭灭,如同柔软的铅笔线条。
日光亦效着她的发丝自棚屋的缝隙漏下,斑白了木质地板与简陋而干净的床第。海风飒飒地吹透木墙,和着潮起潮落,声响比海顿的四重奏悦耳。此刻她正缓缓套上方才褪去的衣物,我侧坐在床缘,懒散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吸完后半支烟。她的腰身有完美的弧度,肤色略深,呈现出健康的生气。
爱琴海之南。听人说,深处有一只浮岛。可见过?
浮岛啊。
就是悬空在海面之上啊,一尺来高,方圆有两英里。她用手指比划着。
上面住人?
可不是!据说岛上家家户户都养猫,麝香的那种。喂,想不想去?
那个时候,我的耳际忽然清晰地回荡起一种水流的声音,断然不同于海潮,是一种绵延式的流淌的声音,温柔甚于河流,持久得如同儿时的信仰。之后与她缠绵的几日,这声音都未曾间断。于此一并愈发深重的,是我亲吻她颈里时嗅到的鸢尾花香。而在某日醒来的清晨,身侧空空如也。她带着她的味道,以及那潺潺的流水声,一并失去了踪迹。干干净净,如同从未存在过一般。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后来,我做了许多有关浮岛的梦。岛上植满了向日葵和鸢尾。居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个夜晚,男人们怀中拥着温柔的妻子,孩子们怀中抱着温顺的麝香猫,月光与潮汐,沙滩与海风,一并沿着清凉的轨迹沉沉睡去。潮湿的空气中持续酝酿着忧郁的雨露。
此刻画纸上的猫仿佛向我眨了眨眼睛。我又听到水流的潺潺作响,来自于它的体内。犹如从前,这是它的根源。画框渐渐消失了形迹,取而代之的是卷发外的国女人的双手,褶裙仿若来自遥远的上个世纪。她对我垂下怜爱的微笑,仿佛在褒奖。而那笑容的深处却有着不同的成分,是忧郁,如同她手中那只姜黄色的猫。然后她慢慢将画从中间撕开。一寸一寸,纵直下去。猫就这样被拦腰斩断。耳际的水流声顿然轰鸣作响。意识的尽头,我看到猫那对莫测的眸子里淌下一滴泪水,顺着我的脸庞流进嘴角,鸢尾花的味道在唇齿间绽开,温柔地诉说着埋藏于心底五光十色的梦想。
如果我是文森特,那只忧郁的猫便是我的母亲。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毁灭了自己。
如果还有选择,我依然会对着画流下最后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