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黑,火车就到了第一个停靠站。
铁路两旁树木葱茏,铁轨旁边杂草丛生,是一个不知名的小站。
我提着行李袋赶紧往车门方向冲。没有买到坐票的一堆人挤在车厢一头,死死塞住玻璃门。推了几次,玻璃门没推开,我敲玻璃门:麻烦,能不能让让,一个年轻人懒洋洋地说这边人挤满了,我吼道:走不了也要走啊,我怎么下车!对面立即让出了一条路,我不知道踩在了谁的脚背上,软绵绵的。走到车厢门口,乘务员惊讶的问,你要下车?她大概想不到这趟去攀枝花的车厢里,竟然有出成都几十公里就下车的人。我说恩,我假装自己是回家或者要赶去一个明确的目的地,急忙跳下火车。
很多年以来,我每次坐火车经过某个风景秀丽的地方,总会幻想自己在这里下车,玩上两天再搭火车继续走,这次看来是梦想成真了。
一个多小时以前,天色还很亮堂。火车还没有开出成都市区,窗外还是一幢幢高楼。爸爸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火车上。你大老表没有跟你打电话吗,他声音突然高了八度。我问怎么了,他说你外婆已经不行了,医院打片说肺部已经烂完,就算是年轻人也没治了,现在正挂着氧气瓶让“120”的车急着往老家(自贡富顺县飞龙镇)送呢。
中午的时候,父亲打电话说,你不要去攀枝花了,你外婆已经昏迷不醒,正在医院检查,一大家人正在合计把她往老家送,等你到了攀枝花人全都走了,我说那行。
按照我们老家风俗,人死在外面不吉祥,所以死之前都想方设法往家里赶。大舅一家人虽然二十几年以前就开始在攀枝花做生意,几乎已把他乡作故乡了,外婆每次轮到“吃”大舅家,也都是去攀枝花。但在外婆意识里面,川南的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小村庄才是她的故乡,她的落叶归根处。大舅问挂着氧气瓶的外婆,回家好不?外婆接连点头“要回、要回”。刚才说的“吃大舅家”是我们老家的一种说法,老人年纪大了,膝下儿女一群,无论跟着谁家过,时间长了常常产生口角,所以儿子女儿就轮流着养,轮到哪家了就去哪家吃住,后人没有闲话,老人也过个新鲜,所以就说成“吃X家”。
我把暂不去攀枝花的缘由和决定告诉大舅的儿子大老表。大老表当即否定了父亲的说法,他说祖母(我外婆)只是前几天感冒有点脱水,没什么大碍,“你过来嘛,我们两老表好多年没有见面了,一起耍哈”老表说。我说那如果外婆一旦有异常,就立即通知我,我好去退火车票,要不然等我到攀枝花人都走光了,就算没走大伙也忙作一团,我只有添乱,至于耍,以后肯定还有很多机会。
两天以前的中午,我正在预定去攀枝花的火车票,母亲打电话说,得知外婆吃午饭的时候端着菜碗当饭碗,却用手抓着吃,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担心我这次过去是见外婆最后一面。我说没事,到了她这年纪还吃得、动得,痴呆都要痴呆好些时日,我这次带了相机,可以给外婆多照点照片。
四天前的晚上,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外婆过几天就80大寿了,这么大岁数,估计没有下一个“十”了,我们没法去,你代我们去一趟。我随后向领导请假,联系大舅家的大老表到车站接我。
踩着铁轨旁铺的石块上往回走,到站台了,看见昏黄的灯光映出了小站的名字:“彭山”。
躺在彭山县城40块钱一晚的小旅馆的床上,我看新一期的《小说月报》,中篇、短篇,次第读完,竟没有发现一篇好看的,谁知道第二天换了一本《十月》竟然接连看到两篇佳作,一为武汉作家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一为《灯台》。前者讲一个年轻人好不容易通过念大学走出大山,无论怎么努力依然无法改变作为社会底层的命运,当绝症袭来,他只能把相依为命的母亲托付给尼姑庵,以“出国”之名在人群中不着痕迹的永远消失,后者讲的是一个已经做到某政府机关处长位置的私生子的婚姻生活,以及她虽没察觉、却从未走出的上一代的感情纠葛。
也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知道,这天凌晨两点,当我怀着没有看到好小说的遗憾睡觉时,还没有开出攀枝花的“120”车上的外婆,永远停止了呼吸。两天后的80大寿和一千公里以外的故乡成了她永恒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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