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打来电话,说今天去疗养院看他时,他哭了。他在想念我,甚至还梦见了我。这很奇怪。
上次去看他,是他生日,已经过去八个月了。这八个月,我曾很多次从疗养院经过,但从未想过,连想都没想过,走进去,看看他。
那一次,我给他买了两条烟。刚好赶上他吃午饭。我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手绢,每隔两分钟,便要起身帮他擦拭掉落在下巴上,衣服上,床单上的饭粒。
吃完饭后,他拿出烟来吸,很自然地递给我一支,我说不要,他嘿嘿地笑。
我看着他和病友开玩笑,看着他几乎掉光了的牙齿,掉没了的头发,塌下去的眼眶。他那么瘦,胳膊细得像根被削过的扫帚杆。
我不动声色,很残忍地在心里想,他怎么可以老成这个样子,他怎么可以说老就老,说难看就难看,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就好像十年前那个下午,那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他说倒下就倒下了,并且倒下了,就再没有站起来。
他怎么可以。
我和他仅有的亲近,都发生在他住院期间。先后两次,一次脑埂,一次急性黄疸。
我喂他吃饭,给他剪指甲,倒尿盆,洗脚,刮胡子,剪头发。他害怕打针,我会牵起他的手,小心安抚。
父女之间应有的亲密,我和他,都是在那两三个月中,才得以知晓,品尝。
但他并不欢喜,一如既往的沉默,冷淡。
成年之前,他一直是我最讨厌最憎恨的人。我曾诅咒他,不止一次,诅咒他发生意外,任何意外,只要可以让他永久消失。
成年之后,我却开始像他。他的沉默,冷淡,我都一并继承,滴水不漏。
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年。十年,多么漫长而可怕的时光。我脚步未停,风霜雨雪,而他一直躺在床上。
我不知道他梦见了我什么,想念了我什么,又因何哭泣。我只知道,他上一次因我哭泣,是在我刚出生时。护士告诉他,是个女孩。他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