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6岁那年,母亲带她去找镇上有名的“活神仙”算了一卦。算命先生朝着倾城清秀的眉眼看了好大一会,最后摇着头,叹了口气,“劫难啊!这孩子,命薄,估计活不过二十岁。除非,她能嫁个如意郎君。此生衣食无忧、举案齐眉,便可安享晚年。”
母亲爱怜地抚着倾城的脸颊,满是心疼。
倾城不解地看着母亲,她不知道母亲为何流泪,她用笨拙的小手,牢牢地抓着母亲的衣袖,“娘,娘,你怎么哭了?”
“没,娘没事。城儿要乖乖的,以后嫁户好人家,娘就是死,也瞑目了。”
倾城虽是不解,但娘说了“死”字,死是什么东西?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喜欢娘陪着她去野外放风筝。她要一直一直都跟娘在一起。
那年,倾城十六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岁。
如同所有的少女一样,她日日斜倚在郊外那棵葱郁的垂柳下,期待旖旎的梦。而他,便是在那一瞬落入她的眼。那个少年,那袭白衣,那抹明媚而又安然的笑靥。就此定格,在她小小的心中。男子偶一回头,刚好撞上她如水的眼眸,只那么一瞥,一个眼神的交汇。波澜了二个人的心田。
他摒去众人,与她独坐于山间小亭,她局促不安地看着他,她知,他是镇上周府的公子,周府家境殷实,且世代在朝为官。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的侧脸很是好看,轮廓鲜明,他温柔地看着她,喊她,“倾城,倾城。”
倾城生于穷苦人家,世代皆以务农为生。到了倾城这一代,家中已再无男丁。而父亲早年离逝,独留母亲一人支撑。
男子从袖口内掏出一块精致的玉佩,小心翼翼地系在倾城的颈间,而倾城,在那一刹那,却已是双颊绯红,她并没有拒绝,她想,如果今生能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她就是死,也是愿意的吧。
所以,她任由他的吻淡淡地落在她的额头,她喜欢看着他柔柔的样子。她想,这辈子,她是爱上了。只是那一个眼神,她便是死心塌地地爱上了。
回到家后,倾城颤颤巍巍地告诉了母亲,母亲终于又是留下了眼泪,她知她的女儿倾城命中注定有一个劫难,纵是她再努力地逃,终究逃不过宿命的安排。
周家很快送来聘礼,婚期也很快定好了。
母亲含着泪,给倾城梳着如瀑的发丝。而按习俗,给新人梳头的都是好命婆,亦就是最幸福的人才有资格为嫁娘挽发,母亲说,这辈子她是幸福的,因为她得到了倾城的父亲绝世无双的爱,斯人已逝,然爱还在。所以,她执意要为女儿梳头,母亲一边梳,一边唱着歌谣,“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母亲看着镜中女儿美丽的妆容,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城儿,你一定要好好的。不然,娘,就算是死,也不瞑目。”
倾城浅笑着,靠在母亲怀里,“娘,城儿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娘,城儿舍不得你。”
屋外,锣鼓喧天,她在这日,嫁入周府。
以一个妾的身份。
她自知她与周家公子身份悬殊,所以,当他小心翼翼地表明家中长辈的意思时,倾城依旧是点了点头,她是欢喜的,她不在乎什么名誉地位,她只要今生能与他在一起,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此生,足矣。
她日日端坐窗前,望着石阶旁暗自娇艳的海棠花浅笑亦或是叹息。她日日不忘吩咐丫鬟记得浇水、记得剪枝,而她则不厌其烦地绣着女红。每逢周郎的脚步声响起时,她便会立即放下手里所有的活儿,欢欢喜喜地跑到他的跟前,她会喋喋不休地如婴孩,也会故意抬起额头,接受他细致的吻。
他偶尔的微笑,便可致使她倾尽一切。如飞蛾扑火般,沦陷。
转眼又是一年,日子平淡如斯。而倾城时常会有种错觉,她心爱的郎君,眼中似乎永远隔了层细细的纱,她猜不透、看不清。然而倾城始终是傻女子,她甚至以为,这般平庸的幸福,是属于她的。他是她的,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一直一直是吧。
那日,周郎回来时,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就如一年前,他们初遇时笑的一样明媚。她愣了愣,忽觉院子里的海棠花仿似一夜间落了一地,就如她的心,寂寞地惹了尘埃。她知道,寂寞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她忽地想起母亲,临嫁时,她曾狠狠地答应过母亲,她会一直一直幸福下去。可是,这幸福,竟然这般短暂。她想,她是想母亲了。她想念母亲宽厚的怀抱,想念母亲亲切地喊她,“城儿,城儿。”
她嫁进门那天,倾城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吃不喝,任丫鬟如何哀求,她始终闭门不见。她从房内的窗口向外看,只见整个周府处处喜气盎然,一派生机。倾城知道,这位小姐是镇上有钱人家的女儿,同周府应当算是门当户对。所以,她理当是正牌的周夫人。而自己呢,倾城自嘲地笑笑,她只是个妾。还是个被打入冷宫的妾。几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下。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周府没有人会怜惜倾城的眼泪。她只能隐藏在满眼的大红之后,默默地承受,桃花飞扇。谁叫这是她自找的呢。如若没有当年飞蛾扑火般的挚爱,就没有而今的痛彻心扉吧。
大婚后,倾城记不得周郎有多久不曾踏入她的闺房。这儿仿佛是被人遗忘的角落,丫鬟家仆们都刻意避忌。她独自坐在院内的石凳上,院内那颗海棠早已凋零,正如他的气息,亦随着凋零的海棠,而烟消云散。她苦笑,不怒不恼。她如此爱他,使得她只记得爱,爱得忘了怨愤。她的心,缠缠绕绕地在他身上,开出花来。
寒冬中升起了丝丝青烟,凉风习习,门庭冷落,她独自坐在屋内,一张素净的脸,愈发显得苍白,轻轻放下手里的佛经,望了望窗外,夜色渐黑,她知道,今夜他依旧不会过来了。倾城的神色略显迟疑,又有些悲壮的气息,重又拾起台前的佛经,低声诵读。她不记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皆沉醉于这本佛经中,她其实只是想多为他求得一点福气。就算这本佛经她已诵读千万遍,亦不能诠释她的虔诚。
三年后,这天是周夫人的忌日。女子是难产死的。一尸二命,着实惨烈。她的夫君,她挚爱的男子神情憔悴地跪在夫人坟前烧着冥纸,看着他双鬓的白发,她刹那发现,她的周郎,已不再年少。
夜晚,她路经她的房间,屋内传出的依旧是他低沉的啜泣声。她站在房门前,久久地不作言语。最终像往常一样,她转身离开。她知道,他始终沉浸在逝者的悲伤中,多年来,皆不得排解。而她只恨她不能待他受过。只能揪心似地看着他暗自神伤。她的心,也跟着疼了好久。
终究是逃不过的劫,她的周郎思妻过甚,终日郁郁寡欢,终是急病猝死。她跪在他的灵前,焚烧他的诗词、他的衣物。轻轻地抚着棺木,那是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啊。
风清凉,带着春香穿透这深夜的厅堂,鬼使神差地,她起身,想关上这摇曳的门窗,她害怕她的郎君受冻。麻木的双脚一个踉跄。她摔了下去,却是再也没有爬起来,而颈间的玉亦随之滑落在地,碎成二半。
这一日,距离她的二十岁生辰还差一个时辰。
她是笑着离去的。她还记得当年算命先生说过的话,她想,她终究是没逃过这一劫。她这一生,只为了这么一个男子心力交瘁、痴情相待。
她不后悔,此生最美好的光景便是为了爱他、守护他。那年温暖的邂逅成了她心坎上最刻骨铭心的朱砂。朦胧间,她仿佛看到了他,她伸出手,想抓着他的手臂。他从悠远的时光里执扇而来,面带微笑一如初见,她盛开双翼,穿透了最后的黑暗,紧紧相拥,破茧成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