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粉墙黛瓦外,碧绿的运河水经久不息地流淌着,深不见底。
正是春来花发时节,几杆桃枝铺张地横斜在河面上,枝尖俏立的桃花忘情地燃烧着,像一位身着彩锦的女子,眸盈春水,粉面含羞。一阵微风拂过,她颤巍巍地曳起身子轻歌曼舞,美得惊心动魄。
西桃斜歪在摇椅里,捧着一卷书津津有味地读着,读到动情处,脸上丰富的神情与正是汛期的桃花相映成趣。西桃出生在四月初的一个夜晚,她出生那年由于气温低寒的缘故,桃花迟迟地不肯开。直到她出生那天夜里,一院子的桃花在一夜之间全开了,于是她那儒雅的父亲便给她取名西桃。
苏煜和西桃是在银行门口相见的。当时押钞车正停在银行门口给ATM机换钞挡了行人去路,心有不满的西桃经过时不经意瞥见身旁持枪的兵哥哥投来的注目礼,忽地心生戏弄的想法,出其不意地转身嫣然一笑,让那一身装备的兵哥哥顿时满脸彤云。一旁的苏煜被这一幕骇得哭笑不得。
不远的地方,几树桃花开得正盛,照得本就明眸善睐的西桃更加动人。相识已久,虽是初次正式见面,苏煜却觉得真实的西桃比隐在屏后的她更加吸引人。他们一年前相识于网络,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彼此却默契地不问彼此更多私人问题,直到不期而遇,彼此一眼认出对方。这之前,两人虽都有见一面的想法,却都不肯说出口。
此后,彼此有好感的两人开始频繁地见面,意在成就一段良缘。时光白马苍狗,很快一年便过去了。
贰、
又是一年春来。
春风裁好柳丝,催得百花齐发。几枝桃花,从层叠的粉墙黛瓦间探出头,窈窈窕窕地横斜在茶厮外的一方碧水上,得尽妖娆。
午后的茶厮里悠闲得厉害,稍不留神,时光便打着漂儿,和着茶厮外的流水漂走了。
苏煜说:“桃呀,你就是外面那朵最好看的桃花。”
转头看了眼窗外那拥着一袭媚惑粉妆的桃花,在春风里摇曳风姿,姿容俏丽,阿桃不置可否。其实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桌上已是杯盏狼藉,除了剩下的两个乖觉可爱的桃花青团,其它的小吃都被阿桃和苏煜给消灭了。茶水已换了三壶。绵软的吴侬软语从耳边闲闲地飘过,似乎脂粉扑面环佩叮当,听着不绝于耳的苏州评弹,与午后的时光耳鬓厮磨。
忽地传来一阵叫嚷声,西桃乜斜着眼遁声望去,这家茶厮的老板娘正叉着腰数落自家老公呢。势如泼妇骂街,有恃无恐。
苏煜眼里忽地亮了起来:“桃,你看老板多忙,要不我们一起逃单吧!”
西桃的兴致一下子就被勾了起来。坏坏地应道:“呃,成。我先去趟洗手间。”
从茶厮侧门溜出来的路线颇为复杂,西桃七拐八弯却是熟门熟路地绕了出去。不一会,便见苏煜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执起西桃的手继续往前奔去。他们狂奔了好一阵,在确定较为安全的地方停了下来,两人俱是满面通红直笑的肚子痛。
苏煜边喘着气说道:“多少年都不曾做过这等荒唐事了,今天真是太刺激了!怎么样?我今天表现不错吧!”
“嗯哼。出师了!”西桃笑得前仰后合,尽管他知苏煜肯定是付过了钱.
望着苏煜温暖明净的笑容,西桃的心里无比的安稳。他们明明已住在一起朝夕相对日久,每天的苏煜却都像是西桃新认识的一样,总能带给西桃无穷的惊喜和欢乐。
叁、
苏煜是北方人,职业是设计师,他和西桃已经相识相恋一年了。
初识时,苏煜是沉稳内敛的人,并不像今天这样阳光快活。用他的话说,是因为和西桃在一起久了,他整个人才一改木纳,生动了起来。
西桃和苏煜在一起,他们之间总是没办法不快乐,仿佛连吸入肺腑的空气,都被感染的欢笑着。苏煜常说,他想要的就是一个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女子,而那个人就是西桃。他们是两个半圆,没任何一方都是残缺不全的,只有合在一起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圆。因为他们刚好遇到了,这一点西桃从不怀疑。
城外有一大片桃林,一条清浅的小河蜿蜒其中,那里的桃花开得格外茂盛。
在这片望不到边的桃林中,西桃枕在苏煜膝盖上,望着那一簇簇像是在燃烧的桃花,眼花瞭乱。
苏煜又一次说道:“阿桃,嫁给我吧!”
在一起这么久了,苏煜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对西桃也非常得好,只是西桃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婚姻,一直都是西桃不愿触碰的界线。看西桃默不作声,苏煜明亮的眼眸瞬即黯淡了下来。看着苏煜黯淡下来的眼眸,西桃心里像忽然崩了条神经一下子就疼了起来。虽是春天,江南的天仍旧乍暖还寒,苏煜的温度一点点从西桃的背脊没入体内。眼前的桃花仿佛更加肆意地明媚了。
春天已经这么蓬勃了,还有什么能不被春意燃亮的黑暗呢?心里斗争良久后,我紧紧地握住苏煜的手,仿佛那里便是力量的源泉,答道:“好”。
苏煜刚才死灰下去的眸,又仿佛在一瞬间亮堂了起来,柔如三月春水,他有些喜不自胜道:“阿桃。你是上天送来拯救我的。”
“煜。你知道你笑起来有多温暖吗?以后,有我在,再也不许你皱起眉头,黯淡无光。”西桃无比心疼言道。
听了西桃的话,苏煜更加紧地拥住了她,仿佛是在许一个可以地老天荒的承诺。
肆、
西桃的爸很喜欢苏煜,连一向刻薄的母亲,也对苏煜赞赏有加。
让西桃意想不到的是,妹妹竟然毫无征兆地爱上了苏煜,一副欲罢不能的样子。自小,母亲就格外地疼妹妹,自从妹妹表现出喜欢苏煜,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在西桃面前哀声叹气,欲言又止。
夜里,身边的苏煜已沉沉的睡了过去,西桃却不可抑制地失眠了。想起白日里母亲的表现,妹妹的狂热,西桃的心一阵紧似一阵。西桃有很不好的预兆,明天她可能就要永远地失去苏煜了。
昏溟中,西桃仿佛变成了秋天最后的那片落叶,在凛冽的秋风中瑟瑟发抖。心里的悲哀像洪水将她席卷,西桃委屈地抽噎了起来,身体不停地抖动着。
不知何时,苏煜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西桃,安慰道:“不要这样子,我喜欢的始终只有你一个,平时的刁钻、自信都跑哪去了?”他开始不停地亲吻西桃,试图给西桃力量,随着他动作的不断加深,西桃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始终是我的苏煜,我一个人的苏煜。”西桃这样想。
第二天下班,母亲意外地出现在西桃的办公楼下,她约西桃出去谈谈。
母亲表情冷漠,让西桃莫名地惊颤,在西桃还很小的时候,她就是顶着这样一张面孔冷冷地告诉西桃:“你的亲生父母早死了,你不是我亲生的,不准跟哥哥和妹妹争抢东西。”
到了茶厮坐下来,母亲表情意外地缓和了下来,她淡而不容抗拒道:“桃啊,你把苏煜让给可可吧!从小到大,你一直独立坚强,以你的相貌能力,你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可可那么脆弱,从小骄惯惯了,她认定的东西一定要得到手,她离了爱情活不了。你这做姐姐的,怎么能忍心看着妹妹心碎呢。”
西桃强忍着怒气:“妈。爱情是两个人的事,就算可可爱苏煜,苏煜也不一定爱可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不是您的女儿,所以才要把一切属于我的东西让给哥和可可吗?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可以让,唯独爱情不可以。”话未说完,西桃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碎了一地。
“你也知道你并不是我亲生的,你从小到大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你就当是报答我,把苏煜让给可可。算妈求你好吗?”知西桃最是心软,她的母亲更加言词恳切。
“妈。爱情怎么可以让呢?我先走了,您一定是糊涂了,等您平静下来我们再来探讨此问题。”说着,西桃起身离去。茶碗在西桃背后碎了一地。
伍、
是夜,苏煜在加班,西桃一个人跑到酒吧里喝得酩酊大醉,心里却仍旧无比清醒,滋味莫辩。
懵懵懂懂之间,仿佛是苏煜和可可将西桃扶了回去,醉后的西桃没了白日的光鲜亮烈,哭得一踏糊涂。所谓的亲情怎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连爱情也要逼着出让。坚韧如西桃,在面对这样的问题时,也无可奈何地败下了阵。
几天后,可可来找西桃,她说:“姐。苏煜不爱我,他也不爱你你知道吗?”话未说完,便先红了眼圈。
西桃帮可可擦掉流下来的泪:“可可。不要胡说,苏煜怎么可能不爱我,我和苏煜在一起一年多了,我们彼此倾心相爱。”
听了西桃的话,可可哭的更厉害了:“姐。不要不信我。即使我们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你仍是我的姐,我不会骗你的。苏煜一直将你当成别人的影子。你知道吗?”
“这怎么可能。可可,不要这样子。从小到大,姐什么都可以让你,唯独苏煜不可以。”虽有些不忍,但西桃不得不硬下心肠。
“我会证明给你看的。”听了西桃的话,可可哭着跑开了。
西桃愣在当场良久,转过身时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苏煜,她竟丝毫不知。
他们互握着手,给彼此力量。西桃打断了苏煜的话,示意他不必解释,用眼神告诉他她信他。
江边绵连开的渔火,苍凉而孤独,照的夜色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老妇人的脸,诡异而凄惘的有些不真实。
苏煜和西桃相拥沿着江边漫步,西桃像只惊弓之鸟:“煜,你说,上天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公平?从小到大,我都在肆意地笑着,想把一切风尘都笑过去。为什么上苍总不让我有任何幸福的可能?”
“不要胡思乱想。明天,到了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离开这里,你去哪,我都会跟上。不论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苏煜坚定道。
夜里的风有一丝凄凉,好在身边还有这个安稳的肩膀,西桃凄惶地点了点头。
陆、
谁也不会想到,可可会死。
那么柔弱的可可,她纵身跳进了大运河,被一簇藤萝牢牢地缠绕着死去了。她本是在水边长大的女子,游起泳来比鱼儿还要轻巧灵活,她就那样被藤萝缠绕着拉下了水底,溺死在了她爱的大运河里。她的青春,在大好的年华里戛然而止。
可可的尸体打捞了三天三夜才找到。
外面晨光正好,可可静静地躺在那儿,像睡着了一样。她那张稚弱无辜的脸被水泡的有些微浮肿,却仍然不失美丽,还带有一抹微不可察的桃花色。把她缠绕的严严实实的藤蔓,像是忽然跑出来的一只恶魔,紧紧地扼住了命运的喉。
她那一向精明干练的母亲,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在灵堂前声泪俱下:“都说了,让你不要去冒险,和那贱人有关的东西碰不得。你怎么就不听呢?你都说了,你把自己呈现在他面前,他看都不看你一眼。你非得要去验证,非得拿命去要挟……”
听到这里,西桃“哇”地痛哭出声,闻言,她那母亲就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死命地抽打着她,声嘶力竭地叫骂“贱人,都是你这贱人害的,你这个扫把星。小时候我就不同意把你领回来养,你母亲那样只会狐魅男人的贱人怎么能生出好女儿。她早早地死了,不能祸害别人了,却把你这小贱人留下来继续造孽。我早该送你和你母亲一起去黄泉作伴,还有你那傻瓜父亲,那样我的可可怎么会死。”她继续狰狞而凄厉地又哭又笑:“你母亲该死,谁让她顶着一张狐魅子脸勾别人男人的心,你父亲也该死,娶回那么个狐狸精。你们一家早该死绝死净。哈哈哈……”
警方重新定案了十多年前西桃生身父母那场旧案。是她的养父也就是她的伯伯,垂诞她母亲的美貌求而不得,酒醉后不停地叫着她母亲的名字,是以点燃了她伯母痛下杀手的导火索。酿成了那桩悲剧。她那伯母,不但造成她母亲外遇的假象不小心杀死了她母亲,还在被她父亲识穿骗局后,间接害死了她的父亲灭口。
可可死后,她那母亲便疯了,逢人就说:“我的可可多美好呀……”
知道真相后的西桃日日买醉,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直到喝得胃出血。她不想见苏煜,把他赶的远远的,她谁都不想见不愿理。苏煜无能为力,只能远远地看着她发泄。
后记:
窗外的桃花仿佛一夜之间败尽了。
西桃病愈出院,已是多日后。想想前段时日与苏煜镇日坐在茶厮里品茶赏花的情景,恍如隔世。看着那一树树桃花,从微点胭脂的花骨朵,直开到披靡似海,再盛极而衰,西桃不由地怔怔落下泪来。
城外西山的桃花,已颓败萎尽了,地上落着一层厚厚的残红。西桃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些花瓣上,哀哀地恸哭着,痛不欲生。她知道,他和苏煜之间将永远隔着一个可可,在他们之间无处不在的可可。她和苏煜的春天,就像这开到极处的桃花,已是春残花渐落。
西桃仔细地描眉,一层层地铺粉着妆,把面颊上的苍白一一遮住,生怕把这一张桃花脸描残了。她穿着那件粉色的旗袍,轻轻挽起一头的乌发成髻,风姿绰约地去见苏煜。
看见苏煜,她不由自主地扑进苏煜的怀里,却仿佛看见可可在盈盈地叫着姐姐,伸手跟她要她小时候最钟爱的那件衣衫。待到衣衫拿到手,可可娇笑着随手便用剪刀撕开了那衣服,碎片落了一地到处都是。她不由得猛地推开了苏煜,更加坚定了要离开苏煜的决心。
西桃就那么一直痛哭着,哭得肝肠寸断,天地同悲。看着西桃那么辛苦地挣扎着,苏煜无可奈何地说出她想说的,他的心在泣血,他说他尊重西桃所有的决定。
西桃转身离去,她想不通,她那双微肿的眼睛里怎么会有那么多流不完的泪,就像一汪泉水,就那么日日夜夜永不停息地流淌着。她身上那件旗袍本是为订婚做的,此刻却实在像张爱玲所说的,爬满了虱子。
天未崩,地未裂,沧海不曾横流,她和苏煜的爱却不得不断绝。西山上那条绕桃花林而流的河,因为建造工程而改道,就像那忽然变了轨迹的人生。
阿桃知道,年轻时爱恋她母亲的那个男人在她母亲含冤死后孤独终生,她在想:她的苏煜在多年以后,当满世界开满桃花,那惨白的月光爬上西天,还会不会再次想起她。
看着盛妆的西桃渐去渐远,苏煜忍不住痛哭出声,对着滚滚东去的运河水,苏煜不可抑制地大哭大叫着:“阿桃,此生我只爱你。阿桃,此生我只爱你。阿桃。阿桃。阿桃。桃啊桃……”
他的西桃说:“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他,即便是万劫不复,她也不悔。”她说:“来生,要做他身边的女子,她为他展颜,他为她描眉。”
有些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不得不相安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