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个……哥，我同学叫我出去，你在家陪路兮吧。”终于还是忍不住，顾寂城胡乱地找了个借口。话说完，却又觉得自己很不要脸，在他最需要自己的时候居然临阵脱逃了。
顾寂北的眼睛里满是无奈，褪不去的还是那宽容了一切的温暖：“那你快点去吧。路上小心。”
“哎？阿城这么快就要走了么？人家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啊……”
顾寂城顿时一身鸡皮疙瘩，甩了甩头发，声音都略带颤抖：“你就让我哥招待一下吧。失陪了。”立刻起身离开，茶几上的手机也忘了拿。
“不好意思啊，他就是这个样子，莽莽撞撞的。”顾寂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拿起桌上的手机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路兮倒是并不在意，勾了勾唇角：“无所谓啊。”然后从窗台那边走过来，到顾寂北身边坐下。两个人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空隙。“只要有你陪我就行了。”
只要有你就行了。其他什么的都去见鬼吧。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订婚呢？”路兮说得轻松，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电视机。怎么形容呢，好像这些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再熟练不过。
顾寂北一愣，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说什么好。只是此时眼前忽然浮现的笑容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一关挺过去，无论如何，你不可以背叛她。如果连你也这么狠心地离开，那她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口袋里顾寂城的手机这时候突然很巧合地震动起来，顾寂北给她一个抱歉的笑脸：“不好意思，接个电话。”
路兮皱了皱眉，还是点头了。
顾寂北走到靠阳台的地方，声音尽量放得低一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通电话就是不想让路兮听见。也许，关于自己的所有事情，他都不想让路兮知道吧。“喂，我是顾寂北，阿城现在不在，你找他有事吗？”
“我是齐小七。”电话那头，苍白又苦涩的声音轻轻撞击着顾寂北的胸口，使他在嵌在窗户玻璃的影子，微微颤动了几下。
“小七？怎么是你？”
路兮猛地转过身去，眼里密密麻麻地全部都是惊讶，和某种不知名的光点，跳动，闪烁，蔓延，然后燃尽了所有的温柔。
“你知道阿城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啊，他说有同学叫他出去呢。”
“原来是这样……”听小七的语气，似乎有点若有所思的味道。
顾寂北好像察觉到什么，说：“那小七你好好照顾自己吧。家里有客人，我先挂了，等他回来我再打电话给你。”
齐小七应了一声就挂断电话。
顾寂北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正巧对上路兮纯黑的眸子。定了定神儿，他说：“接着我们刚才的话题吧。你觉得哪天比较好呢？”
路兮扭过头看看他，嘴角突然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又妖艳：“我觉得？我觉得……现在就挺好啊。”眼里映着的身影再次轻微地颤动几下，又恢复了平静。而她的笑容，更加耀眼和放肆。
有什么东西，抽丝剥茧一样，拖带着粘稠的暗红的鲜血，从他们的身体里渗透出来，滴答滴答，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块又一块血腥的玻璃。透过这玻璃的碎片，他们看到了自己丑陋而肮脏的面容。一块块的血红悬浮在空中，嘲笑地看他们互相撕扯互相扭打互相伤害。最终，在他们都精疲力竭的时候，用力地，再嵌进身体里去。那些喷薄而出的鲜血，就像是为了祭奠他们而盛开的彼岸花。
顾寂北抿着嘴巴不再说话。
沉默了。
偌大的屋子只剩下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是么，有什么正在流逝呢。阿陌，你感觉得到吗？
我顾寂北这辈子大概就是欠你的吧。怎么办，这笔账，我无论如何都换不清啊。阿陌，你恨我吗？
“今天吗……今天太仓促了吧，我都还没有准备好。”
“那爸爸的意思是什么？”
“下个月……”
“那也可以啊。只要订婚其他的无所谓。”
所以凡是阻止我幸福的东西，统统都要清除哦。我才不管你是谁，不管你跟我有什么关系。当然，你也一样，沈陌阡。你以为，我还是当初天真的路兮么？
“闵晴，找我有事？”
“小七她来跟我道歉了。”
“什么？”
“我原谅她，也原谅你了。所以，可以重新再来吗？阿城，我们重新在一起可以吗？”
“我……闵晴，你能让我考虑一下么？”
“考虑？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我爱你这就足够了呀。之前还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现在突然犹豫了？”
“是因为她吗……我知道了，顾寂城你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我。既然你那么喜欢齐小七，就去找她好了呀，为什么还约我出来。顾寂城你认为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耍我很有意思么？”
“今天约你出来，就是想把话摊开了说。闵晴，我想我们还是到此为止吧。”
亲爱的，我爱你啊，我爱你啊。你为什么就是听不见呢。我为你披荆斩棘，为你翻山越岭，为你尝遍了人间的酸甜苦辣，为你受尽了人间的千万疾苦。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最后还是分开了。亲爱的，请给我一个解释，否则，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亲爱的，如果我真的冲动了，如果我真的失控了，那也是因为，太过爱你。
闵晴望着顾寂城越来越远的背影，突然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
那天晚上，自己亲眼看见他和齐小七牵着手从酒吧走出来的样子。齐小七似乎还喝醉了，没什么力气似的，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而她从来没见过他对自己那么好，那么体贴，那么细心。他们在一起，似乎是吵架比较多呢。难道真的是自己太敏感，太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
可是后来闵晴完全打消了这个她现在觉得非常愚蠢的念头。
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齐小七亲吻顾寂城的脸颊。
不要用什么喝醉了的烂借口来解释或掩盖自己的罪恶。没有用的，我只相信我和我的眼睛，我看到的就是事实。
如果说齐小七真的是喝太多酒，那么你呢顾寂城，你都做了些什么？你在这里充当什么烂好人呢？顾寂城，我不知道在你送她回家的时候，眼前会不会突然冒出我的脸。
呵，顾寂城，你还记得我的脸吗？
闵晴握了握拳头，走上前。虽然心里是无限的埋怨，但她仍无法做到绝对的冷漠无情。“顾寂城，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是谁？”
顾寂城一愣，显然什么都没有准备好的样子：“闵、闵晴，你怎么在这里？”
“不要转移话题，告诉我，她是谁？”她一把拽开顾寂城和齐小七，弄疼了齐小七的手腕。
齐小七皱了皱眉头，对于她来说，眼前这个莫名其妙出现并且弄疼自己的人，实在是不可理喻：“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深更半夜，闹鬼啊你……”事后齐小七已经不记得自己曾对闵晴说过什么。只是知道，有些话，激怒了她。
“你他妈才闹鬼呢！女疯子！你他妈深更半夜出来勾引男人干什么！”
“闵晴你说什么呢！我和小七只是朋友而已。”
“哎呦喂，小七小七，叫得多亲热啊，我看你从来也没有这样叫过我啊！好朋友，你去问问别人，谁会相信你们是好朋友啊！他妈的自己三心二意还不敢承认啊！顾寂城你是不是人！”
紧接着就是那声响亮而绝望的“啪”。
之后，闵晴捂着她通红肿胀的左脸，不可置信地望着暴怒的顾寂城。
再然后，她突然笑了，说：“好啊你顾寂城，你敢打我……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天你对我说，说一定会好好照顾我，不打我，不骂我，不跟我生气，不跟我计较……现在，你扪心自问地数数看，看看自己到底做到了几样！”
“你喜欢她是吧？是宁愿要她不要我是吧？呵，我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这么难过呢，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欺负。顾寂城，你想清楚了，你自己掂量掂量这一巴掌在我心里的重量吧。如果你觉得很轻的话，那么就说明你已经不再爱我，你甚至还可以为了她再打我一巴掌。如果你觉得很重的话，那么就说明我已经不再爱你，而我，并不会回你一巴掌，那是傻子才干的事。我要你，一辈子都记住这一巴掌，要你一辈子，把对我的亏欠刻在心里，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顾寂城，到此为止了。结束了，如你所愿，我不会再来缠着你，我会永远从你面前消失。而你，没有机会后悔。”
是的，如果爱上一个人，就没有机会后悔了。
相同的，恨也是一样。因为恨来自爱，爱毁于恨。
我释怀了那么多你给我的伤，为什么还是没办法挽回这不堪的一切。
呵，这其实也很好解释吧。因为，那些伤，都是我自愿接受的啊。
“阿陌她……最近怎么样了？”紫色的葡萄一颗一颗地往她嘴里送，然而无论酸甜，路兮依旧是没有任何表情的。深不可测，也不过如此吧。
顾寂北的脊背明显地僵硬起来，收起脸上的笑容，转过身：“阿陌啊，她很好。”这么短短的几个字，似乎不想讲太多了。说出来的话越多，伤害也就越深吧。一道伤疤，就可以撕裂两个人呢。
“别这么严肃嘛，搞得气氛都紧张起来了。”路兮换了个姿势坐在沙发上，嘴角浮动着捉摸不定的笑容，“我跟阿陌也是很好的朋友啊，关心一下也很正常。倒是你，顾寂北，如果太护着她，到时候我们的订婚宴她可能无法接受呢。这样对她的伤害更大不是吗？”她扭头去看顾寂北的脸色，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捕捉不到任何愤怒的情感。
“够了路兮，你能不要再说她了吗。”
“哎？你是在求我吗？求我不要揭开你的伤疤？”
“你闭嘴！”
“顾寂北我告诉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啊！要是没有我爸，你们一家子现在就是住在桥洞底下的乞丐！”
“路兮你闹够了没！”
“你心里气不过是不是？不服气你就来啊，你来打我啊！我就不信你能把我怎么样！你们一家子都是懦夫，没一个有用的。成天就知道隐忍隐忍，你以为你隐忍的时候很帅吗？用她常说的一个词那叫装B！顾寂北，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你创造的啊！”
“哥，你们怎么了？”
路兮告诉我她现在很伤心。
我问为什么，可她就是不肯告诉我原因。电话那头，她哭得很厉害，嘴里嘀咕些诅咒的话语。一定又气又伤心吧。
她天生就是千金的脾气千金的命，从小到大没有一个人敢得罪她。就算是我，和她一路来那么要好的朋友，心里也是抱着一丝畏惧的。因此我很小就明白，只要有钱有权就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在别人面前大肆炫耀，有什么不满意就毁灭。为所欲为。
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把她当成我最好的朋友。路兮的性格某方面和我很相似，兴趣爱好也差不多，可以说是志同道合的。只可惜，我们的身份和地位，不太相同而已。
路兮，哭出来就好了。有什么不开心的，哭出来就没事了。这话是顾寂北跟我说的，现在，我又把它讲给了路兮听。
是啊，流泪真的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可以用它发泄心中所有的不满、难过、烦恼以及不好的情绪。只是在哭的同时我也会想，如果有一天，我的眼泪全部都流干了但心里依然难受得不得了，该怎么办呢？
你说泪水会有流完的一天吗。你说，流干所有的泪需要多长的时间，需要多少的悲伤呢。
也许今后我会明白，眼泪太过廉价，流完就流完，没有谁会在乎，悲伤就悲伤，没有谁永远快乐。是的，没有谁，没有谁会幸福一辈子。该来的那些，总还会来的，只不过太突然，我们还未做好准备。
阿陌你知道吗，我恨死他了，他为什么不去死。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敢打我。更何况，他打我还是为了别的人！路兮恶狠狠地说着，但我在电话这边却又觉得她很可怜。
你说一个人这一生无法拥有爱，难道不可怜吗？
我可不希望路兮是这样。
你说吧，你说是谁，我帮你教训他。
真的吗？阿陌，你真的愿意帮我？
嗯嗯，那是肯定的。朋友嘛，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无所谓。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一定好好修理他！
阿陌，他叫顾寂北。
什、什么？顾寂北？路兮我没听错吧，你再说一遍？
阿陌，你没听错，他就叫顾寂北，是那时候我的同桌啊。阿陌，你不记得了吗，当时你还说他打篮球很帅呢……
然而我手里的电话早已在那三个字像炸雷一样崩裂的时候，狠狠地摔在地上，听筒里发出刺啦刺啦刺耳的声音。我听不见。我听不见声音。好像真空了，只有那年夏天聒噪的蝉鸣和顾寂北的笑声，一阵一阵，循环着回荡在耳畔。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是细小又锋利的绣花针，在我心脏上，刺下从未有过的字。
它念：恨。
和它相反的叫做爱。
爱被恨覆盖了。
恨沐浴着喷薄的鲜血新生了。
在他出国前，这个字曾经存在。当它好不容易愈合而褪去，被爱替代的时候，八只眼的蜘蛛给了我一根绣花针，它让我把爱撕去，把恨刺上。它还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死掉。
如果我不这么做，就会被爱痛得死掉。
顾寂北，我上辈子是欠了你太多吧。所以今生才会这么痛苦这么悲伤。
但是，不好意思，这一世我可能依旧无法做到对你的偿还。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已经不在乎你了，已经不能给你我曾欠下的幸福了。
我欠了你，而你又欠了我。咱俩应该算是扯平了。
扯平了，不还了，没事了。那就，散了吧。
“喂，我是沈陌阡。”
“阿陌啊，这么晚了找我有事么？”
“你哥在吗？”
“我哥？他刚刚送路兮回家去了。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帮你转告他。”
“哦，那算了。打扰了，再见。”
连最后的希望你也不给吗。顾寂北，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我怎么就，这么，难过呢。不行啊，我痛得睡不着了。顾寂北，我要你现在就来陪我。
没了你我怎么活。
顾寂北。
顾寂北。
顾寂北。
听见了吗，我一次一次呼唤你的名字，声音一次比一次响亮，却无奈怎么也唤不回，你这世对我最后一个笑容。
那么，顾寂北，我恨你。这个你听得见吗？如果听见了，不需要给我回应，彼此心里清楚就好，从此你走你平坦的大道，而我要做的，仅是在你刚迈开步子的时候，纵深跳入另一边的深渊。
万劫不复。我不怕。
顾寂北收起雨伞。
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不见哥哥眼里的光了。
“哥，怎么了？”
“爸爸刚刚打电话来说，下个星期，就要我和她订婚。”
顾寂城的指骨因为拳头紧握而愈发苍白，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并且，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大声说：“那阿陌怎么办？！她算什么呢！你们明明那么喜欢对方却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哥，从前我认识的你并不是这样的！从前的你，并没有这么逆来顺受，并没有这么软弱！哥，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从法国回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呢！哥，我拜托你醒一醒啊！都什么年代了还玩豪门恩怨，你觉得这样伤害别人很有意思么？！”
顾寂北没有做出任何回应。沉默着走向自己的房间。然后像用尽所有的力气那样，摔上房门。留给顾寂城不知所措的，只有那一声响亮的“啪”。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过分，顾寂城起身去敲他的门。如同想象中那样，他并没有开门，房间里甚至也是没有动静的。于是顾寂城靠着门坐了下来，尽量做到温和地谈话：“哥，就在你送路兮回去的时候，阿陌打电话来了。她好像找你有事，你要不要回拨给她？”
房间里突然响起声音：“你告诉我送路兮回家了？”
“对、对啊……”顾寂城在好好思考哥哥的话之后，猛地瞪大了双眼。
完了，说错话了。
“算了，说了就说了吧。早分开晚分开，结果都是一样的。阿城，这不怪你。”
“哥，要不明天我去学校给阿陌道个歉吧。”
“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干嘛道歉。再说了，你道歉有什么用呢。我说了，错的人不是你。”
“那错的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阿城。”
那错的人是谁呢。
是你，是我，或者是他和她。
似乎，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哦。凡是参与进来的人，全部都有嫌疑哦。
其实，你们就是杀死对方的凶手。真是巧妙啊，不知不觉，毫无防备，用善良的关心的幌子，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别人呢。真厉害，我也想学，我也想学成之后去杀掉你们。
爱是最好的杀人武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