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她怎么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非常努力地阻止了，却仍然要面对那个最不愿意面对的结局。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夹在中间的一片枯叶，只要双方微微用力，就碎得尸骨无存。
妈，我说过很多次，他不是一个好人。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能嫁。
她面无表情，此时也不知应用什么表情来表达自己的心情。她直直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无视她妈眉宇间的愧色，拿起一杯服务员刚倒的红酒，狠狠地泼去。
她不知道怎样的报复才是最好的或者最美丽的，她这么想，于是就这么做了。她不想事情闹得太大，只是情感迫切地需要找到出口。她要哭，她要叫，她要用行动证明她做错了，她要用行动提醒她，你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应该是我。
他怔住了，甚至没有抓牢她递来的纸巾，任由红色的液体滴滴答答，他觉得自己狼狈的样子也许会让她消气不少。毕竟，他还是希望，自己今后可以跟的小女儿相处得愉快些。
可是她是倔强的。这一点，她跟她的生父像极了。然而如今再没有人那样倔强地固执地永远没有理由地和自己站在统一战线，站在她身后默默地支持她关心她，默默地辛苦付出，不求任何，只希望她能快些长大，能够快些保护自己。
她现在有些想念自己的父亲了。
她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10年了，她是否已有女人口中所说的会跟自己抢财产的兄弟姐妹，而他有没有把自己忘掉呢，他会不会忘记在遗嘱上写下大女儿的名字。
“我只有一个爸爸。就算你踏进我家的门，也休想让我喊你一声！我妈爱你，但我有什么理由一定也要去爱你呢？你们都是欠我的，要一点一点地偿还。”她说完就转身离开，没有留给他一丁点儿反驳的机会。
她不愿听见他说话，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他长着一张丑陋的脸，说话的声音也是低沉沙哑的。她看不出他究竟有何能让自己的母亲为之神魂颠倒。但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根本一点儿也不喜欢他。她要逃开他，逃开这个莫名其妙重组的家。
我接到了小七的电话。
在她来哭诉之前，我刚刚听浅之讲完她和顾寂城之间的种种。我发现我们是如此地相似。是不是这世上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同样的起因，一个特别的经过，和一个悲伤的结尾。难道完满的大结局是不存在的吗？如果存在，我们还要再等多久呢？
“小七，好久不见。”
“阿陌，我妈还是和他结婚了。我怎么办？”
亲爱的，我也不能告诉你你该怎么办。我不是你，不懂得你的喜怒哀乐，进入不了你内心世界的最深处。这种事情，我只能安慰你鼓励你，给你的精神带来无比的温暖。但温暖过后，你就得独自拥抱铺天盖地的寒冷了。
这似乎与我梦中的不谋而合。
我们似乎就是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中走失了，之后，就再没相遇过。
“小七，你不要担心，咱们慢慢来好吗。你要慢慢地去适应，慢慢地去接受。我知道一开始都很痛苦，但熬过去就好了。人生不就是这样吗，遇到什么不顺心，熬过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照样开开心心的。即使你不爱他，也不要恨他。没有谁值得你去恨，恨只会让你自己不好受。”我几乎掏心掏肺，把我能想到的都说出了。我的脑袋好像空空的，嘴里再也蹦不出一个音节。
“阿陌，我就知道你会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大道理。”她轻声叹了口气，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算了吧，我想我能处理好。阿陌，再见。”
我们的谈话匆匆结束了。
我摊开书桌上的语文书，人模人样地念了起来。
“阿陌，我今天要加班，你放学后就去外婆家吃晚饭吧。”这是我妈留给我的纸条。
我撕碎它，扔进垃圾桶里，然后拿走了桌上的一百块钱。
周一而已，我还有很多的煎熬。周末快来拥抱我吧。我一路这么想着，想着想着就走到了校门口。
“阿陌！”谁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心里正嘀咕会不会是浅之，转头看见的却是闵晴。
她好久都没介入我的生活了。我们一开始本就是互相平行的线，只是因为同班才奇迹般地有了一点关联。
“闵晴，你今天来得真早。”我抓抓头发，“还是说，我来晚了？”
她笑得很夸张，露出深深的酒窝。她平常就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所以我的眼睛也习惯容忍这样的表情。
“我昨天去医院看他的。”闵晴居然面露羞涩，眨巴着大眼睛，想从我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她无法耐住我的淡定或是面瘫，她讨厌我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都没有一点点惊讶吗？”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在你之前，我就已经去过了。是我把他送进医院的啊。再说了，你见顾寂城又怎么样，我还见了顾寂北呢。”我察觉到自己话语间有些莫名的骄傲。
“啊？不会吧？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啊？你骂他了吗？你们俩有没有对掐啊？”
我恶狠狠地给她一个爆栗。
“瞎说什么啊死丫头，整天想些有的没的。想我这样从容不迫的人哪里会有那么过激的反应啊。况且，我才不想跟他重新在一起。”
“啥？！”闵晴的面部极度扭曲，眼里满是震惊，她的身体似乎都在颤抖，“他跟路兮分了啊？！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这么好的机会你都放过了？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自顾自地惋惜着，而我并不在意。
每个人都有他应该走的路。
我没去外婆家。拉着浅之在新开的快餐店里解决了晚饭。
“浅之，陪我去看看阿城吧。”我拎起果篮，把百合递给她，“他一个人在医院里应该很寂寞。”
我明显感到她更用力地抱紧了那束百合。
“……阿陌，真的要去么？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更坚定了去医院的想法，“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拽着你一起去。”
我边想着阿城的病房在几楼，边担心果篮里的水果不要被自己压烂了才好。
“就是这里。”终于找到了，我顿时长舒一口气。对屋内问：“阿城，我是沈陌阡，我能进来吗？”
半晌沉寂。
我心想这小子不会还在记仇吧。我好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耶，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呢。早知道我才不送他去医院，亏我这么担心。
“可以。”
我一怔，然后推门进去。
浅之跟在我身后，刘海遮住了半边脸。
“看起来气色不错，恢复得差不多了吧？什么时候再去上学呢？我们班的女生等你等得要疯掉了。”我搬个椅子坐在他床边，把果篮拆开。
他吸了吸鼻子，问：“是橙子吗？”
我边剥皮边说：“鼻子真灵啊。你哥跟我说你最喜欢吃橙子了，所以我就让老板在果篮里多放几个。真是的，居然多收我5块钱。”
“我哥跟你说的？”他瞪大了眼睛，“你见过我哥了啊？他跟你说什么了？”
嘿，他和闵晴的反应根本一模一样嘛。是在一起久了的缘故吗？在一起久了，你的言语，你的动作，你生活中那些琐碎多样的习惯，都会越来越像对方。两个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
我眯着眼睛，嗅着空气中清新的果香味，“他没跟我说什么。”
他轻轻闭上眼睛，葡萄糖慢慢被血液中的细胞吸收，“事到如今，他也说不出什么了。”
“橙子给你。”我擦擦手，“浅之，你要不要吃？”
她一直站在墙角不说话，看着我摇了摇头。
“坐吧，浅之。”我朝她挥挥手，“别那么拘谨，这里并没有外人。”只有我们三个，三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微有些疑虑，但还是走了过来。橙子的香味让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啊。”我掏出新手机来，假装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好意思啊，我妈急着让我回去呢。先走了。”我拎起书包就往外跑，心想一定不能让浅之追上自己。
果然，她没跟着我出来。
天空中偶有星星，而且还是那种很小很小的，白色的光几乎要熄灭的样子。我暗自叹了口气。这下好了，跑出来之后要怎么办呢，我才不要回家。
她面露惊讶，直到他第三遍喊她方才回过神儿。她抱歉地笑了笑：“我刚才好像发呆了吧。”好像失去了心跳与呼吸，这世界变得真空，蓦然听见自己哽咽的哭泣。
阿城，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虽然同班，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仍极少交谈，小心翼翼地避免着尴尬。如果不是他与闺蜜交情甚好，自己说不定会一直把他当成空气，慢慢遗忘。
“浅之，其实，你没必要这样的。”他撑起身体，把背后的枕头竖过来，“我希望我们不会闹得那么僵。即使不能在一起，但也可以做朋友啊。我只是忍不了你无视自己，无视曾经发生的事情。浅之，我爱过你。是过去式了。所以你没必要这么在意。很累，不是吗？”他自顾自地剥了个橙子，又说：“其实我并不喜欢吃它。”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在闪烁，那一瞬，眸中的光亮似乎也成了燃烧的橙色，愈烧愈烈，灼热得睁不开眼。“我哥很爱吃而已。因为他喜欢，所以我也理所应当要喜欢。父亲总是给我们买同样的东西。不想要也得要。久而久之，我竟真的认为自己也喜欢了。”他笑得落寞，“可只有你，明白我究竟要什么。你清楚我所有真实的喜好，清楚我真实的性格。你能把我看得透透的。”
她张了张嘴，却不知此时说什么才最好。只能摇摇头。
半晌，她似乎终于找到自己应该说的话。
“……阿城，哦不，我还能这么叫你吗？”他深深地看着她，点了点头，“你讲得很对。其实，你也能看透我，轻而易举。但就是因为我们对彼此太过了解，这样不好，一点儿都不好。”她玩弄手里的橙子皮，故意显得漫不经心，“你不喜欢吃橙子，事实上是你哥告诉我的。抱歉阿城，我不该提到他的。我知道，自从我们分开后，你一直都怀恨在心。可他有什么错呢，错都在我。当然，阿城你也没有错。”
“你不要把全部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好吗？”他突然怒了，“你这样做有什么用啊？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你怎么老是让我担心让我心疼啊？过去很久了吧，可我还是放不下你，就是因为你太善良太单纯，什么傻事都做得出。”他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重，愧疚地闭上了嘴。
“你们俩兄弟，怎么会相似到这个地步呢？也许正因如此，我才会挣扎不休，纠缠不清。”她仿佛是在笑自己，又像是在笑别人，“阿陌很喜欢他，我看得出来。她比我勇敢，比我坚强，她的心是一滩水，受伤了就冻上，温暖了再化开。我做不到，所以就输了。他有阿陌，而你，应该有小晴。”绝非我。
“够了！”橙色的火燎原，“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自卑的坏毛病？你的比较都是以什么为依据的？你有那么差劲吗？秦浅之，你看清楚了，把你自己看清楚了。否则，你没资格让我去喜欢别人。”
“那么好吧，那么我就来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去喜欢别人。”她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自己似乎要跌落进去。但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她必须要把自己放到另一个沼泽去，她绝不想死在他手里。“你喜欢我，我喜欢他，他喜欢阿陌，这是一个三角关系，对吧？所以，如果你喜欢我，就应该让我幸福快乐，让我没有任何烦恼，无忧无虑地生活。难道你不想我这样？”
“浅之，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是一种烦恼吗？”
“没错。顾寂城，我拜托你，从我的世界消失吧。我们两清，从此再无瓜葛。”
他冷笑，血液似乎全倒流回心脏，不再循环，面色如纸把她吓坏了。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病情，仍是冷冷地笑着：“你刚刚的语气，真像沈陌阡。你慢慢地，开始变成和她一样卑鄙狡猾的人了。很好，这样很好。”
她红了眼，睫毛开始颤抖，“我不许你这样说她，她是个好人，我心里清楚，你不懂的。”
“是吗？任何人在你心里都比我重要对不对？浅之，对于你来说，我到底是什么？”
“什么也不是。”
橙色的光忽地熄灭了。
“好。你走吧，我不会再拦你。祝你幸福。”
“你也是。好好养伤，再也不要想自杀的事了。我们不适合，不该再浪费时间。阿城，忘记吧，统统忘记吧。”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黑暗中，忽然觉得自己得意极了，好像只要站在某个角落，就可以睥睨众生。
真好。
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了。或许，也没什么可以去念想。
浅之，我真心希望你能幸福。你很好，理应要快快乐乐的。你看我都这样罪有应得了，老天没理由让你跟着我不好过。
拜托，哪怕只有一个人笑起来也好。
“顾寂北，我想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