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美人,大都有些秉性,并非故作姿态,源于天然底蕴,那种淡然而非疏离,别具一格的优雅,不契合现代纷繁错落的气场,故此造就了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意境,倘若忍不住东施效颦,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那日的阳光带着一丝和暖的婴儿肥,我坐在暗花雕栏的屏风后面望着空中朵朵白云渐渐舒展开来,含羞带怯的模样有着奇异的美,素来喜欢沉湎与自己的世界,把玩各色风景,无关风月,只是难得培养的小情愫。赢不得别人的喜好。耳机里有着深沉苍凉的嗓音的男子低低唱到:“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几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在心底。”
于别人的声音里读自己的感情,寄托一份莫名的悲喜,不可谓不奇妙,虽说缘分参差,未必能够一一道破,然而心之所向,可以倾一己之力求得安稳,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就是这般,任这些奇怪的念头在音乐里翻飞的时候,我抬头看到了她。依旧是翠色底花荷叶边的旗袍,葳蕤的盘扣饱满的印在胸前,撒金丝线缠缠绕绕,在薄暮微稀的阳光下晃得眼睛有湿湿的暖意。
我轻轻的唤了声:“阿婆。”
她浅浅的笑了,迟暮的脸上有着晕红的印记,似一朵朝颜,在晨曦里开的正好。虽然她已是同岁月顽强奋战的老人,然而时光毫不薄待于她,周身永远散发着一股美丽的韵味。
搬了藤椅在树荫下,我轻轻的偎在她身畔。
“阿婆。你讲故事给我听,好不好。”
她仍然是那样婉约的笑,淡淡的说:“阿月要听什么故事?”
那样祥和的面庞配上温婉浅笑,总是令我迷恋,我明白我是喜欢她的,不仅仅因为她动人的姿态,更多的是我知道她懂我,我愿意她疼我懂我,在所有人都觉得我是古怪不易亲近的异类的时候,只有她固执的认为我是有灵气的女孩子。
“阿婆,讲你的爱情故事,好吗?”我隐隐的期待。
她轻轻的摸了摸我的发。
叹了口气,道:“阿婆的爱情是一首未完的古诗,不知何时才能对仗工整。”
低低的叹息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在空气里漂浮。
那一年的阿婆是芳华正茂的女子,与闺阁中闲诗吟赋,古典雅致,仪态万方,对爱情有着无限的憧憬,期盼着可以得白首一心人,自此不离。遇见他的时候,从未曾想过是那样一个人,并非心底爱情的摸样,却偏偏动了心肠。
血气方刚的男子,为哥们义气,与人血拼,一身的伤撞在了外出置物的阿婆身上,阿婆的怀里还有一本古装线板的《牡丹亭》。古典的唱词幽幽的散着“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他就那么突兀的出现,披着一身伤口,晕倒在阿婆身侧。
阿婆救了他,送他去医院,却在途中被清醒过来的他拒绝,逞强的要离开,无奈,阿婆选择了带他回家,一个孱弱的女子不知何处生来的勇气,许是心底的情缘只是一个时刻就宣泄出来,即便当事人并不知是爱情来敲门。为此遭到了家人的斥责,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混沌的将一男子带回,对于书香礼义之家,无疑惊天雷动,然而,毕竟是良善之人,还是细心的为其医伤,在那段时日里,阿婆对其有了一些了解,身世凄惨的男子,却是坚韧的与乱世立足,都说英雄惜美人,可美人也多有爱慕英雄之心,虽是在父母眼底,并无机会耳鬓厮磨,却也情愫暗生。
他病愈离开之际,竟然郑重其事的提亲,要求阿婆下嫁于他。
自然是不能得偿所愿。
他只问了阿婆一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婆在父母急切的眼神里,望向他
点了点头。
他说:“等我,三个月为期,我要我们在一起。”
那样坚定的口气一下子加深了阿婆的决心,今生今世只是他了。
那三个月,于阿婆而言,仿若一辈子那么长,被父母严密监控。渴望着他能来,哪怕只言片语,也是一种慰藉,可是音信全无,阿婆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如若他不来,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寻他。
而父母在这三个月里已经开始张罗着为她物色合适的对象。阿婆的心里空茫茫的没有着落点。
当日子一天天无法逆转的时候,阿婆决定了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逃出去,去找他。
未曾想,这个时候,三个月期限的最后关头,他回来了。
意气风发的男人,与当时青涩桀骜的男子有了本质的不同。
三个月,如何让一个男人脱胎换骨。
处于久别重逢的狂喜中的外婆没有深想。
面对自己所爱之人的再度求婚,阿婆自是喜不自胜,然而阿婆的父母还是不同意。
母亲眼角含着泪;“你信妈妈,这个男子,绝非你的良人。他有太大的野心,不能给你现世安稳”。
母亲的话并不能扭转阿婆的决心,与爱情中执着的女孩子,心都是盲的。
阿婆认定了他,只能是他。
爱女心切的双亲最终还是随了女儿的意。条件是一年之后他才可以娶她,以期女儿能有个平淡的家,也为探测这个男子的爱情到底有多长。
阿婆自此怀着娇羞的心情成了待嫁新娘,虽然这个期限有点长,但是她信他,这是等待最好的理由,这样的等待也是美好的,一年之期,并没有那样漫长。
然而,当确定的等待成了漫漫的守望,与一女子,是怎样的磨折。
当然,一年之后,他没有回来,而抗日战争已经如火如荼的展开着,与炮火边缘游走的人,爱情太过奢侈。
阿婆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是为了爱情为了他等待了,只是有这么一个念想可以让自己借此有勇气生存下去。
却是突如其来的一封信生生的摧毁了这最后一丝可怜的念想。
轻飘飘的信封穿越无边战火竟然飘了过来。
信是他写的。
参加了抗日战争,认识了志同道合的女战友,觉得和她这样的富家小姐在一起太过飘渺,经不起柴米油盐的考验。还附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穿军装的女战士和他并肩而立,不甚亲密。眼神中却透漏着默契。
在守望中疲惫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凋残了。
阿婆紧紧抓着那封信,唇色泛白,却倔强的没有掉下一滴眼泪。
阿婆迅速的嫁了人,不是什么英气豪杰,绅士富贵,只是平凡朴实的男人,总是笑的温和。对阿婆亦很好。
那个他就这样成了天涯深处的一缕思念。
又是一声叹息,阿婆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到了山的那一边。我把头伏在阿婆膝间,低低的唤她“阿婆,阿婆,阿婆。。。”
阿婆宠溺的叫我傻孩子。
阿婆是突然间病发的,脑溢血,一直以来宁谧如百合的她在病痛的袭击中悄然倒下。看着她躺在素白的床单上,苍白的面孔薄如纸片,感觉自己像要飞一般的眩晕,我握着阿婆的手,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端详她,真的是旧时光里出落的美人,纤尘不染,素雅古典。那些瓶瓶罐罐撑在阿婆身体上方,我想阿婆肯定感到沉重,她是那样傲然的女子啊。
听长辈说,每个人临走前都是会有回光返照的,阿婆,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以为她又会是以前清丽健康的阿婆了。却原来,真的是回光返照。
阿婆的儿子拿了泛着陈年旧黄的信封。跪在阿婆床沿轻轻的念。
从而,我知道了阿婆爱情故事里的最终结局。
那封信源于五年前,是阿婆的那个“他”的战友,。信里说,他在离开的一年,参加了抗日战争,每当和战友提到家里的未婚妻,都是满脸甜蜜,对婚姻。对一年之约的期冀让他总是充满活力。却在即将牵到幸福之手的时候,在一场突围中中了弹,距离心脏那么近。纷乱战争中的医疗条件自是不好,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却自我安慰,没有击中心脏,还可以留一颗完整的心给阿婆。支撑着残损的躯体写了那么一封信,安排了那样一场故事,才安心的离去。他的战友在离世之前决定还是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辗转找到了她的地址。
而阿婆的儿子无意中看到了这封信,怕母亲伤心,毕竟老人情绪经不起波动,于是有了这样的结束。
阿婆离开的时候,手里还握着那封信,嘴角一直挂着笑意。很暖很美丽。
我踏出病房,寂静的走着,没有目的,耳边碎碎的又昆曲的声音。好像谁在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