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要来,下楼去等她。搬了新居之后还是第一次来,而我这边颇多蜿蜒,人在深处似地不好找。
平常难得煲电话粥的好友,这时候来,多半心情郁着,一时又没人好说。总是不大开心的人,生活的路全给堵了似的,也不大认同我简单的开心。逢此除了好言相劝真做不了什么。
站坡地的树下等,渐渐就给这情境迷住,原来等人也可以诗意的。从窗户望去那么艳丽的阳光总以为暖热得很,午后出门都该着单衣抹防晒霜了,走进去才知十点多的阳光竟是年轻温存的,脉脉的流淌也有着清早水的通透明亮。树在脉脉的流淌里言说柔软,叶子悠悠下,住进草间,斑斓一片。近旁枫红得都快着了,杜鹃则冷艳地令你忘掉自己,迎春鲜亮地披拂,曲径婉然静默。若不出外哪里知道日子里还有这样一片舒心的光景。此时人多半忙碌中,少有闲暇撂下手头的活计来静享。可之后我会,因为从此知道了。我是很容易入了自己喜欢的境的,无论什么状态都会这样给吸引过去。我越来越慢了。再赶的时候,若有条小径在美丽地等我,也一定放弃了捷径陪它蜿蜒。时光里的每个片断留给人的感受都不同,不去亲近终究不能真切体会它的好。
她来。依然美丽,气质也一如地优雅,只是几年不见,容颜沧桑许多。便照例听她倾吐不遇,烦闷。这些情绪其实也有的,生活里谁也不会事事称意,不过总记不得它们而已,此时经她如此这般,未免跟着黯然。她极理性的人,擅分析,听着入情入理,可结果终究没有一条路走得顺畅。
她离异,女儿归他,独自过着衣食无忧的清闲日子。从没放弃考虑再婚,只是好几年过去无缘心里那人。而他走时没带走的西服如今还挂衣柜里。闺蜜们曾忿然劝她扔掉。她们眼里总是他负了她。也想扔,却不知怎么一直懒得去碰这事儿。
是的她那么美丽,那么好的家境,当初甘愿下嫁,义无反顾。父母知书达理的人,劝说无效唯有接受,出嫁时再三告诫:从此,要担当,少抱怨。也是一诺千金。男孩相貌堂堂,虽不曾上得大学,人极聪明,后来的白手起家足以证明她的远见卓识,只可惜没能经营好围城里的日子。终究不甘了,抱怨了,渐渐寡淡了。那种不经意的颐指气使我都领受过的。
去她家,总是他系着围身,话音低低的,谦和地招呼,把做好的菜端上来。日子里她负责买,他汰和烧。之后便不多语,只坐旁边听我们讲,给她和我们续茶,一派相敬如宾的和谐。她说他们一直这样子生活的。
就不喜欢这四个字了。相形之下他多么任性,任性到甚至不懂谦让疼惜。可任性是不曾被岁月拿走的真性情,总比圆熟沉稳离快乐更近吧。所以愿意他回家来做孩子,恣肆的释放,美好地淌成阳光里最轻的那层水,心情常是闪闪的。
终于有天这日子不再了。他早已做得很好,当年桑塔娜还不算普及,他就2000了。如日中天时宁愿净身出户,除了带走孩子。那女的开爿烟纸店,不及她好看,也带个女孩,纯粹市井中人。而她的原谅却没能挽回他平和的决然。说已是这岁数,从此只想过温馨松弛的寻常日子。
病过一场,再没有从怨怼里放出自己。之后山一程水一程,怎么都是入不了心的风景。时至今日依然梦醒窗外有月光,默默如往常。叹息之余,想起戴安娜。
一直沉默着听她,听得郁郁的,好好的天色也幽暗起来,想落雨的样子。就与她去对面的亭子里坐。是座木亭,落小丘上面参差的翠色里,颇有异域古意。这种天色我多半不把自己关屋里,拿本书带点平时想不起吃的零食过去坐坐,心情便很舒畅。逢着雨绿绿的下来,更是舒心的享受。阴郁时候亲近泥土亲近根部,清新的山林之气足以净空肺腑。
对此她总有说不出的奇怪,更兼忧心。我的生活在她眼里实在危机四伏。因为我把原属于天空的全部还给天空,这在充满变数的当今,简直活得没脑子。
清醒总还有。一个心里的,来身边甘愿与自己携手共度的人,该是值得倾心交付的吧。此程无论修短,无论结局是故乡还是异乡,好好待过一场,回眸总是可以安然地暖了心的。人理性些固然好,只不能太过。望去少有行得通的路,那人生的乐趣又在哪里呢。
多少年后她依然这样的眼神。多少年后我依然这样的心境。我的日子或许算不得好,至少在众人眼里是寂寞的,却适合我。只道有花在我日子里开着,从不间断地缤纷着,即使寂冷的冬天。觉得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很好。放下心里的负累,春天才有一树树花开,人生才有桃源之境吧。
不知何时倾听被几许清越的鸣啭替代了。看她,她看亭外。亭外有对恋人的雕塑。她的目光也终于触及那个双足踮得高高的可爱女孩了吧,若有所思的神色,是否想起年轻的爱情来。我说我记得你有张照片就是坐这样的亭子里的侧影,真美。眼神便有些飘忽。定是在想当时转过脸来看那个男孩时流露的欢喜,而他总会不失时机地为她按下快门。他为她留住过多少生动的美丽啊,全是心里的。
那个曾与她相约今生要走遍海角天涯的男孩后来却走了。他要的不是她的门第。曾经的美丽从此湮没于岁月的荒原。
后来话题渐渐地引申开去,从我这儿优美的环境说到旅游,说早年登黄山的情景,说才开发时候的武陵源,说真想再出去走走,去马尔代夫,澳大利亚,塔西堤……说的时候目光是柔和的远的。远的地方也还有那个男孩的身影吧,他正回过身来看她,因为她此时的神情是他当年那么喜欢的。如此,祝福他吧,好好开始自己。
便想起初识的她来。十九岁的年纪,着桃红,烫卷发,那般艳俗于她,出奇地明丽。对她说有回你骑单车试着带人,晃悠悠的,才稍稍恫吓下,就紧张得尖叫,真好有趣。就笑了,说有么?于是坐面前的,便不是长我一岁的沧桑女子,我分明重温了她十九岁时晶亮的眼神啊。
而这眼神我也是有的,一直。当我接受了已知的结果并在心里放下它,从此就安恬地沿着自己喜欢的路去通往了。那是条风光旖旎的路,以我散漫的行走。虽然那通常不是捷径,却可以令我清澈而柔软地看向沿途,并且把身边的人带去那里。我觉得这真是生命里太美丽的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