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阳光是温暖的,照满了粗壮的香樟树,照在很多即将被遗忘的沧桑之上。陆老的笑不卑不亢,没有一丝的波澜,值得我高兴的是他偶有的说话兴趣,是的,我承认我很是担心我们之间的沉默,很担心看到陆老的笑慢慢变冷,慢慢僵化成对岁月的屈服。
那时我16岁,在大义街上做学徒,是做脚桶马桶之类的手艺活,现在这行不行了,脚桶用塑料了,马桶换陶瓷的抽水马桶,这费时费力的复杂木工活没人做了。我对这个手艺感兴趣,也在心里可惜着这老手艺的湮灭。日本人打过来了,大人们天天在商量着逃难的事情,最后聚到了一百条船,(一百我估计是陆老的约数。)我问一条船上有多少入?他说少的三四个,多的有七八个人,带上了粮食,在一个夜里从望虞河出发,第二天,在船上望见城那边西门外浓烟滚滚,是日本人在放火烧房子,我们很害怕,只想快点逃到安全点的地方。我查了下历史,日本人在1937年底攻陷常熟,陆老1922年出生,正是十六虚岁,时间吻合,说明陆老没记错。
过无锡时是在夜里,看到头顶铁道桥上走过大队的国军,还大声问我们的船队是做什么的,知道我们是逃难的就没为难我们,那是国军去打日本人的,夜里行军是怕被日军发现。我没说自己的疑问,那队伍弄不好是撤退的国军,关于这个我也不想查资料印证,抗战时期的国军消极着,各种可能都有,姑且算他们是去打仗的。
陆老零星地说着70多年前的往事,他还能记得很多细节,那段回忆对他而言的清晰程度,和我们这些仅从书本上知道战争是有本质上的不同的。那么后来你们这么多人到了哪里去了呢?我没研究过常熟的那段历史,也不知道有没有记载这么一个大规模的逃难,这或许是历史的一个空白。
我们的船开(常熟方言,行船出门称之为开船,不知何故?)了十多天,到了一个叫东沟的地方,那里有个很大的湖,我们就停了下来,具体的地名我记不得了,反正和安徽相邻。我问是溧水吗?他说对对,是这名,我们在那呆了有一个月,粮食吃完了,就到附近地里挖山芋和野菜吃,山芋是当地农民种的,还和他们吵起来了,不知是他们看我们人多,还是看我们可怜,后来就放任我们吃了。再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们就回了常熟。你们停的地方离城远吗?陆老想了下,有三十里吧。我默默记下这些细小的线索,有机会的话我一定要找到这地方。
我查了下东沟,在南京六合有东沟镇,显然不符合条件。这东沟多半是个小地方,可能连村名都不是。有次我到溧水,特意到了江苏和安徽接界附近,靠石臼湖边探询东沟,我太想找到它,感觉是在为陆老完成一个心愿一样,好象我到了那个地方就能体味到70多年前的情景。但最终我无所获,也算是我的遗憾。再后来我又籍机到过溧阳附近找寻东沟,可惜如今的城市变化实在太大,四处是新建的道路,人类象蚂蚁一样把田地沟壑搬来填去翻了个个,又因为所知线索实在太少,陆老所言的大湖究竟是什么样的规模也难考证,而我的力量又非常有限,所以这样的探访就变的很渺茫,但不管如何,我做了这样的努力后,心里还是觉出了很大的安慰,我不一定非得融入陆老的那些经历里,能靠近,我已经很满足了。
关于这段往事,陆老还提到了美国人的原子弹,他说美国是好人,他们在日本扔了两个原子弹。陆老怕我年纪轻不知道原子弹,特别说明:原子弹爆炸,震的碗柜都倒了。我想这是陆老从哪个宣传片里看来的或是听了比如的转述,原子弹的厉害在他那的解读就是震的碗柜都倒了下来。我也希望他的认知也止于此,别去知道原子弹其他的厉害,所以我认同地附和着说,真的很厉害。这原子弹一炸,日本人吃不消了,就投降了。在陆老重申美国的好时,我想和他探讨下一大堆的国际形势,当时的现在的,可何必呢?陆老认为美国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国军打日军还要夜里行军,这是多好的事情!他这样理解,更好。
现在呢?共产党更好,让陆老无忧无虑安渡晚年,在他的嘴里流露出的感激是这么的单纯,在他永远的笑容里,我得不到的答案,就让它们和陆老的想法一样单纯下去,哪怕一些东西和世界现实中的细节有很大的出入,也无关紧要啊!我难道不能从陆老那里学到这些东西?用得着把什么什么都弄的明明白白?
江南的阳光很好,本来我希望能找到东沟,问问它的当时和现在,那样我就有了资本,可以在和陆老的谈话中提起,几年过去没有结果,这个话题也没再提过,我弄清楚这些,让陆老再清晰曾经的回忆,又有什么意义?或者忘记也是一种幸福。
江南的阳光暖暖地照在香樟树下这个做了大半辈子桶匠的老人身上,和旁边偷窥的我,陆老的笑太象这个季节的阳光,不那么炽烈明显,却有着一种 模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