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起老家那棵巨大的泡桐树,这会儿该是开花的好时节了罢。
——小裳
又一场雨后,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屋后的杜鹃从大片的浓绿里探身出来,在薄暖的初夏晨曦中喷射出大朵大朵的艳紫色,藏不住的娇羞,掩不住的妩媚。
那日早起买点心,小区门口有阿婆在卖自家的蔬菜,见你走过时笑咪咪地招揽:“自家的早青豆,鲜鲜的,要立夏了,阿要来点?”这就是夏天到了嘛?被圈在繁华都市里的你此刻顿时有了被抛在了时光之外的惶惑感,你摸着那些饱满圆实的青豆荚,开始怀想那个青麦荠荠蔷薇飘香的初夏。
你想起老家那棵巨大的泡桐树,这会儿该是开花的好时节了罢。
过了梗泾塘上那座桥后拐个弯,远远地,便可目及那棵高大的泡桐树,它高过了你们家的两层小楼,蓬勃伸展的枝桠上,大串大串的淡紫色花朵迎风摇曳,彷如一团柔软的云彩在半空里飘荡,涌动如棉的乡情,归乡的步履因此变得轻捷起来。 此刻,亲婆通常正坐在树下剥蚕豆,浅蓝色的棉布衬衣,系着藏青色的围裙,膝上的竹匾里躺满了肥嘟嘟的蚕豆荚,脚边是个大大的白瓷盆,碧绿生青的蚕豆子落进白瓷盆时“当啷当啷”地脆响,你迫不及待地偷食一颗,清爽甜香顿时溢满唇齿。
和暖的东南风在茂密的树梢间穿梭而过,不时有小喇叭形状的桐花“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一朵,两朵……,落在亲婆银白色的头发上,落在深青色的围兜里,不一会就铺满了亲婆身边的空地,你和姐提着小竹篮争相捡拾,欢喜雀跃。
亲婆剥完蚕豆后,轻轻抖落身上的“小喇叭”,拿出芒草扫帚将它们扫进竹簸箕,然后走上一段路倒进那条水塘里,她总是说,这样好看的花要丢进干净的水里才好,你提着小竹篮跟在亲婆的身后,看着那些花朵在水流中聚拢散开,散开聚拢。有嘴馋的鱼儿冒上来啄食,漾起一个个涟漪。
河岸上的缠枝野蔷薇开得正盛,垂身而下的枝条上簇拥着或粉或白的单叶小花,探身照水的倒影在微波里层层折叠,悠悠晃动。“啵咕--啵咕”布谷鸟躲在低矮的灌木里不厌其烦地鸣唱,歌声羞涩含蓄。
当有一日,你再次久久凝立在这条熟悉的河岸上,故乡柔软的鼻息充斥了你的胸臆,你仿佛看见那些随水而去的花影从你的脑海深处漂浮而来,令你再次想起那年离家外出求学的情境。肩上沉甸甸的背包里,装的不是对未来的憧憬,而是深沉的迷茫,是一种无处安放的初离家园的惶恐。
而你这一走,从此也再没有全身心地回来过,这头和那头都不是真正的家,浮萍一样漂着的感觉再也没有消失过。
某个清晨,当你还在睡梦里的时候,被一种独特的鸟鸣声惊醒,它如同你在老家听到的那只,你很诧异它竟然出现在你所住的小区里,便急急地翻身坐起,跑到阳台上观望,却任你如何定睛注目也无法找及它的身影,也许就在那棵樟树上,也许就在那片榉树林里,你循着声音左右顾盼。这样的声音敲打你的耳膜,牵动你深藏于心的脉脉乡愁,让你在这个清晨顿觉亲切而怅惘。
它还在执着地叫唤,竟然一模一样,这一声声越过你年少时代的鸣啾音,将你的记忆长长地铺开,停留在那个夏日的清晨。窗外迷离的晨色在繁茂的树梢间浮动,你和姐躺在竹塌上不敢妄动,生怕竹塌的响声扰了倾听的好时机。那孤单的啼鸣声响亮地穿过薄薄的晨雾,越过开阔的河塘,与那些青麦的香气一起从那扇窗子里飘进来,你惬意地闭目细听。
总是只有一只,或者两只,它们仿佛站得很高,居高临下地如同一个歌唱的王者,“唧-嘀-喳-叽-啾”短促的五个音节构成一次鸣叫,洪亮婉转如吟五律唐诗般美妙,你们常常猜测它在唱念什么内容,反复倾听推敲,最后自然是总也猜不出个名堂来。
晨起后问亲婆,亲婆说:“那是白头罢。”
是白头翁吗?长着怎样的羽翼呢?你不得知,你始终无缘见它的真面目,记忆中只有那声音,美妙,婉转,如同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