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飞得太快。窗外花开,继而蝉鸣,朝夕安静中,过了仲春,到了盛夏。居于老屋,终日与小街老树为邻,院子里的生活,返朴归真一样。
也许因此,这许多夏天之后的夏天,更加悉心于清晨了。
从黎明,从天际亮起的时候,就有看不见的鸟开口而歌,声音轻灵起伏。与枝柯相接的屋檐上,喜鹊总在那儿徘徊一会,极其悠闲。那些生长在我窗外的梧桐何等清楚,我几乎看得见悬挂的蛛丝,和新生的枝叶。有时风吹着叶子飘飞,像许多翅膀。有时细雨轻敲着它们,节奏又像音乐。夏日早起的人从树下走过,我感觉到他们必感觉到的沁凉。
不伏案的清晨,我常在一条小街上缓缓地散步。倘若出门时,台阶上落着初升的太阳光,顺着光就望得见一角远天,人在陈旧斑驳的楼道里,眼睛忽然通向一片蔚蓝和高阔,会觉得愉快。
院子口是对着小街的,有细长的水泥台,边角已经残破了。在平日,来往的老人愿意在那儿停留,他们寒暄或闲谈,像是倾诉不完生活的喜乐与曲折。也有兀自静默的,手杖紧傍在身旁,入神地望着阳光的影子和日复一日的过往,不动声色,只在相熟的人路过时,把眼光投过去。
他们看上去十分年迈,如同那些久生的树木,早已是这院子的一部分。我常想,他们专注地举目时,是不是会忆念自己的青春。忆念院子里开过多少花,经受过几场雨雪,几个风夜。无论一天中哪一个时分,他们给我的是同样的淡然之感,仿佛对于过去的岁月以及身外的一切,只剩下无言的相望。炎夏的晨昏,他们坐在院子里,乘着树荫之凉,那也是历经生涯心有净土之凉吧。
散步的小街比我住的院子热闹许多。而且清晨是一天中最熙攘的时候,到处可见生活。几乎不论晴雨,总有各样的青菜,杂货和早点排列在两侧。半空弧形的铁架,年复一年的葡萄藤已然顺着它蔓延开来,对于下面的摊主尽着遮蔽之谊。地上仍留着落过葡萄的痕迹。
街角的水果摊,我常常光顾。六月里,他们卖新鲜樱桃,我必会停住脚步,然后想起一句话来,“只为了每年夏天,开心地吃这明亮美丽的樱桃,也值得我们好好地活下去。”
与之相隔不远的,是一直不忘的布摊。几年前的夏末,母亲从远方来,在这里买过布料。现在,曾经的摊主依然守着自己的角落,依然没有许多话语,现着默想的神色,不时用手拂着上面的灰尘,那些不应季的略厚布匹积压在底下,它们将陪着她度过这个夏天,直到秋天的开始。
蔬菜杂货是最密集的,常常好几个老人站在那儿一同讲价。几个尚年幼的乡下孩子,他们的父母忙于买卖而无暇看顾,于是他们张望人群,或俯拾地上的花瓣。这时节,那些淡黄或白的细小花瓣,远处树下的车子上也满覆着,必是夜里轻悄地飘落着,使地上的颜色不显得单一了。
一间很小的卖部,我刚刚熟习起来。从前的经营者离开了。接手的夫妇长我们一辈,但十分健谈,而且勤劳,店面从黎明开到凌晨,人静之时,我厨房的窗仍能传来听不清楚的他们的低语。有时我们晚归,他从那里买啤酒,他们就愿意跟他攀谈一会,说家乡的食物,和凉爽天气,说来这座大城是为了和孩子在一起。纵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日子,在一起,就安稳不尽吧。我一直祝福他们。
小街延伸出去便是较宽的行道了。我常看到锻练的人带着广播,歌曲随他们一路,自如愉快。也有赶车的上班人,急促的脚步带起了风,风把洗发水的香吹到别处。有时,晨曦透过高处的枝叶投下来,照在从那里经过的孩子身上,老人牵着她的手。那一代牵一代的手,给人以美好,我还听见她把一段课文说给老人听——愿她抱着纯朴的心,平安地成长。夏日清晨,走在这里的人,都沉浸在眼下所拥有的生活。
另一个院子,低层住户的窗外,会让我的脚步缓慢起来。一个露台下收养着多只流浪的猫,一个后院有假山,流水,颜色不一样的花,闲暇之时,家里的人在那里静坐,喝清凉的茶,看明净的天,说笑着不愿意去其他什么地方。这自己建起的天地该是可赞美的吧。
有时,我也沿着行道走去院子外的大道。那些疾速的车流,给我时光飞逝之感。我走在川流不息的道边,心里装着对一片土地的记忆,那隔着许多山和水的土地,是美丽的,真切的,长久受用不完的。
不只爱这样的清晨。通往清晨的黄昏和夜晚,也是爱的。
在黄昏。小街有时传来音乐,音乐里唱着“我从草原来…...”,使人顿然在那歌声里远游,心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片天地去。然后,放学的孩子会随着暮色回来。一个住在我们楼上,总爱数着数字一阶一阶上楼梯,像是走在只有自己知道的乐土上。我常常在书桌前坐着,听着,不多会儿他就到了家的门口。然后,我的楼上有了轻轻的脚步声。一个乐在其中的孩子。
天色全暗的时候,点亮了灯的小屋里,蓝色的灶火前,就有了他的身影。难得他一整天的奔波之后,仍能一心地做一顿晚饭。有时风响,厨房的窗一下下地击打。并不影响他对眼下的专注。这老屋,傍晚的厨房里总混合着别家的菜肴味,偶尔地恍惚,像是走进了别的家。
让晚饭更轻松的,是我们喜爱的耐看的故事,一些关于未来,一些讲述现在,还有一些是旧时的日子旧时的人,旧时的生活,虽不入流,那种难见的情感,那种纯粹和真切,却十分吸引着我们。因为这样的晚饭,这样的故事,暂时我们都忘了各样的担负和烦扰。觉得在一起,已是千般好。
入夜,耳边不再有白天的繁声了。夜色之下,走几条街道,悠悠缓缓以驱疲惫,灯火渐次阑珊,人语向晚寂寂,一经月光,世间就有了最深浓的清宁。这样望向天空,这样越走越静,如同在山水的路上。有时夜极深了,会看到凌晨的星光,新一天的开始。
呵,年月飞得太快。
然而,这许多夏天之后的夏天,又似乎最初到来的夏天一样。某一种的不知不觉中,一个人的向往,也已是另一个人的向往,一个人的倦而犹飞,也已是另一个人的倦而犹飞。生命与生命能够连牵在彼此道路彼此时光中,这也许是一种永生未完。
现在,居于老屋的我,是日益静默的,感念的。路途遥远,最美的风景,最好的抵达,究竟是内心安宁吧。也许在我们的人生里,那安宁,那淡如水的心,才是长明之灯。
七月轻轻地远了,再不回来。八月的地平线上,对朝夕有了加倍珍视的我们,沿着人生朝前走。我知道,路犹长,安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