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知道以前农村理发是没固定的地方,全凭理发匠拎着个剃头箱子走村串户。到了某一户说理发,就搬出个凳子,一般为木制长凳,被理者就端坐于长凳上,静等理发匠开剃。理发匠不慌不忙放下箱子,然后一件一件拿出要用的家什,就在理者胸前挂一块长布,挂之前当然用力抖擞一下,“哗嚓”的声音让被理者听着很舒服,说明布是再不沾灰了。在脖子上系一个活结,然后将布牵扯一下,使布尽量展开,将被理者所有外露的部位都尽量遮覆。于是剃头匠就开始咔嚓咔嚓地剃发了。
那时都是手工的,全凭手艺,手的力度以及指法都要到火候,否则被理者难过,剃头匠也尴尬。剃好都是要见诸于阳光下,让大家评判的。剃个马桶盖或是瘌痢头是要被笑话的,名声传出去,下次这片的生意就甭想做了。农村人全是凭口碑吃饭,声誉重要。随着咔嚓咔嚓的细密声音,头发也簌簌落下,如雨,如劲风中的秋叶。被理者可闭目养神,静享这一美妙时刻。因为头上茂密的头发在减少,宛然一股凉风吹拂脑壳,神清气爽;再之,理发师的一只手始终轻搁在脑上,温润的体温在传输,时不时要轻扳一下你的头颅,顺着他剃头刀的方向,你乖顺地转动,这一切很和谐,你感觉呵护。然后是刮毛,将未净的毛茬刮掉。接着是剃须,也是刮毛的程序。我等小孩嘴上没毛,当然未经历,大了有剃须刀也无需如此操作。但我想刮毛是很受用的,滋滋的声响,虽然有点担心尖利的刀片会划破皮肤,但从未见过。只是这时你需纹丝不动,任凭刀走偏锋。等剃头匠理好,你轻摸刮过的地方,很光润很柔软。当披挂在胸前的长布重新抖搂一下,说明剃头的工序已结束,你可以起身,可以轻晃一下脑壳,轻扬一下臂膀。小孩理好就一溜烟地走了,找乐子去了,剩下的事大人打理。大人照例寒暄几句,钱这时是不收的,农村的习惯都是包头,一年一个头二元五角或是五元,大人和小孩有区别。剃头匠边理工具边和你闲嗑,然后就着你递过的烟悠然抽起来,顺势坐在长凳上,将时光拉长。剃头匠出来就是一整天的光景,那时也是一种职业,当然田地也种,他们趁着农闲或是雨雪天气,农活干不了,出来找点外快。
我那时除了在家等着剃头匠上门,就是到河对岸的一个理发师家理发。跨过一座桥即抵达。没想这家和我日后牵连上,他的女儿成为我的妻子,这是后话。那时我只是个快乐如风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父母说该理发了,我就随着父母去对岸。那家是个老宅,高墙深院,进去给人一种神秘感。我去过一次,人不在,又折返来,穿过一条仄仄的古街,悻悻回来。我觉得来去很麻烦,要走许多路,并且那些建筑都不同我寄居的村子,很幽深,很让人产生隔膜,进去惴惴的,而我的村子屋檐很素朴,低矮平凡,如门前的狗尾巴草。故而我很少到对岸理发,一理完发我就拔腿开路,恨不得立刻到家,也不跟爸爸一道了。对那个理发师的记忆不多,细节没有。
这是在村子里的记忆,以后上学我可以在街上理发了。不知是讲究,还是其他使然,反正我在村子里理发的历史画上句号了。我到街上主要是到那时一个叫利民商店旁的一个理发馆理发。街上还有一处理发的,在正街,我去得很少,或者没有去过,总之记忆里没有它的印象。那个理发馆现今看来很简陋,因为只是几个理发摊子集中在一块,每个摊位一把椅子,外加一应理发物什,全都搁在贴墙的一个小矮柜上。但我看着很豪华,因为不同于乡村的露天作业,并且还有一方大大的镜子挂在眼前,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自己的模样。第一次怪不好意思的。理发师傅都煞有介事,我感觉中就是不同于乡村理发的,那个做派那个装扮那个声音都有显现,其实都是感觉都是心理作用,抬高了。如果现在让我重新评判,我还是愿意靠近如泥土样朴实的乡村理发师。在街上理发都是要付现钱的,并且城里理发师手上刀剪不歇,嘴上工夫也不歇,讲些城里的八卦。我那时印象中乡村理发师是默然的,至少在剃头时,专心致志地在你头上作业。城里的理发师则将心用在四处。如果同时有几个理发的,里面的刀剪声音就很壮观,很嘈杂。虽然进去是混合着肥皂水、各种头发油外加理发师傅烟草味的浓厚气氛,环境也逼仄,理发馆是一个长形建筑,两溜理发椅子靠墙排开,光线很不好,但我还是经常去,几乎就将上学后的理发交与它。也许就因它是落户城里。
不知何时厌倦去这种场合,我去年轻人开的理发店料理头发。看着那些灰扑老旧的陈设,以及渐渐衰败的面孔,和他们不讲究的邋遢穿着,我见之就想躲开。我来到年轻人明亮时尚的理发屋料理头发,心是清新的,不仅环境,而且程式,有专人的洗头,仰躺着,很舒服,并且是年轻女子的轻柔手指,然后是同样年轻时尚的理发师,面孔、动作都见出青春。然后还给你什么发胶、摩丝,蓬松、前卫的发式就定型了,并且光亮。我喜欢上了这里,没事总找这些沿街的店面。
不知何时我又远离这些时尚充满年轻人身影的店面,主要是惧怕这些礼节过多,又是招呼,又是轻声问候,又是不断躬身哈腰,把我看成个爷。可我是个很平凡的人,拿着一份不多的薪水,从事很普通的工作,没必要对我这样。他们也无需这样低眉顺眼,有点卑躬屈膝,他们从事很高尚的服务工作啊。我渐惧怕繁文缛节、人与人间的太不平等。于是寻寻觅觅来到了和先前乡村理发师区别不大的一个铺子,虽然在街面,但是理发师一个人,人的打扮和农民无异,虽然陈设都是现代器具,但和利民商店旁的理发馆味道没有两样,泛着古旧的光。我将理发的事体安放于此,我心安理得,我随心所欲,儿子也在此理发,但只是暂时的,随着年纪渐大,他会转移战场,但我不会,我的许多同事都在此解决头发问题,也许和我一样的心态。年纪的事谁也抗拒不了。
人说到哪理发,我说老汪。大家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