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时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简嫃
一.
我再一次的感受到了生命才刚刚开始。在服用了铃兰果实的最后一刹那,感觉面部潮红,就要死亡。却又好似在险象环生后,逃离了罪恶。在苦等的年年月月,墓前,种给外祖父的君影草一次又一次的微开,今日终是它的滥时。我躺在荒草与幸福之笔的浆果之间,同它们一道,数着自己的归期。
最后,就是我要离开这荒乡,再也不留遗念的时日了罢。外祖父。
您是否还觉得我是象征着偌大蓝天上的笔锋呢?您是否还想象着要我将幸福安宁的家变得空空荡荡?我等待着您,又为什么总觉得遥遥无期......您的归处,是否像铃兰所诠释的那样,幸福安宁得干干脆脆,还有响声。殊不知,这边还是下着绵雨的时日,那方却晴空万里。
我在这梦中醒来,溽热与惊慌所致的冷汗大面积过渡在了校宿舍的床上。在纠结的思维下睁开眼睛,室友们还在沉睡,我感觉到四周不见光的孤寂与淡沉,于是起来拿了手电,然后褪到床上,用被盖捂着全身后打开手电,摩挲着那本旧书,颤抖着翻开来看。那淡然与悲哀的字迹,渐渐被我的眼泪显化出来,这一本我读了三遍都没有读懂的作品,维多利亚的《The Island》,却在无知里让我有种在临界点迸发的感觉。十五年来的孤寂与坚强,仿佛都融在这本黯然的书作中了,随即将碳化出脆弱的影子。
我是外地的寄读生,从小学四年级便开始寄读。如今在初三。每个在校的下午,当地的走读生都轻快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的时候,我才一个人不紧不慢的将今天的课堂笔记拿出来,坐在原位,温习过滤两到三遍。很多时候,也尽量赶在吃饭之前奔向理科老师的办公室,请教他们那道无论怎样都解不出来的难题,又或者,无论如何都无法推导出来的公式。通常一切结束之后,对方都会满意且充满笑容地说几句鼓励的话,又无非是,在校注意安全。便拿起包与文件,匆匆离开了整座校园。
而这时的我,无力的背上书包,赶在六点之前尽量快的走到校门附近的小吃街,买两个煎蛋饼,又匆匆的赶回教室,与零零落落的几个学生一齐,上所谓的晚自习。有时实在是身酸难忍,便从背包里摸出牛皮壳子的摘录本,从里面偷偷拿出母亲写给的字条,轻轻的抚摸,一次又一次地默读:
偌儿,妈妈爸爸让你辛苦了,但你不会怪我们的对吗?为这个家,我们都在努力,所以妈妈相信坚强的你不会让我们失望。
然后,眼泪就留了下来。很轻很轻的,很模糊很模糊的,让我可以在其他人都没有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抹去。
寄读生活。就是自我加刺的砝码。但也没有使我轻易的后悔过。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难与苦,我只知道,险象中的麻木,足以让我可以抬不起头,可以轻易的放肆。但我没有。
二.
苏翎。
她回来了。一日她在我的邮件里留言,叫我到邮局取一个包裹。那日下课,我匆匆的赶出校门,跑到邮局。邮局前,白色衬衣,蓝色缎子裤,茶色背包。她向我招手。并欢快的呼喊着,我终于回来了。偌,多么想你。
我们足有一年没见。她的英语成绩优秀,于是被学校派到英国一年寄学。我还记得那日,她哭着淋着雨跑来告诉我她要离开的时候。大雨打湿了她那头清爽的短发,使棉质的大腿裤变得沉而臃肿。流着泪的脸蛋让人很是怜惜。我们坐在校门口的等车台。她告诉了我尽管她是多麽的不愿,但她也无力拒绝。如噩耗一般的,我的心纠结颤得不停。她发着抖,比我还要难过。
我帮她把脸上的湿发别在了耳朵后面,然后艰难的保持平静的看着她。一年,不长。苏翎,我等你回来。你可要记得:记得这份友情,记得这份关怀。然后我拥抱了她,直身跑回了学校,去赶我的晚自习。沿路上,我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然后。我哭了。
整整一个星期,我活在忧郁与纠结之中。独来独往,语言很少。每日早午餐,我留在学校里,吃最便宜的餐饭。两元一顿,几乎没有人买的,素餐。傍晚,各自都走之后,我不会再积极的关注时间差,跑到校外去买煎蛋饼以及小吃。在食堂可以买一个面包。两块钱,两天的晚餐。以前,我没有想过有怎样的一件事可以让人郁郁不振如此之久。至少在那个时候,我一直认为我是充满理性的。然而,这一次,我发现其实我不是。自那之后,我开始疯狂的做题。凌晨一两点,整栋宿舍,整间寝室,只有我的铺位上有淡淡灯光。偶尔也会做得两眼生血丝,然后头晕眼花。但也并没有使我这个倔强的人放弃什么。
干硬的面包我吃了。校外寄读,一年不回一次家,我适应了。被内地学生的一次次取笑与揶揄,我忍了。还有什么不能忍的?我都能忍。比一般人忍得更好。
但那个夜晚,仿佛已经不能再忍着像以前那样啜泣,因为难受得感觉呼吸不畅,接近死亡的感觉。梓南来到我身边坐下,把她的一大包纸塞在我的手里,然后招呼其他被我弄醒的人继续睡觉。他们浅浅地说了些许安慰的话,便继续睡了下去。唯独梓南陪了我一个晚上。为我擦眼泪,然后给我讲她所经历的分别。她一样被人排斥的原因。她的家庭。
原来她比我苦得多。我能分辨出来。但人就是这样,可以忍过一个又一个人,一件又一件事。一次又一次的成为安慰者和,被安慰者。不然也无法学会如何坚强与忍耐。
就像那个作者,在那个时刻说着的一样。一样的心情。她说,我看到自己在这个世间的无所作为。我看到无奈。
她把床上混乱丢弃的卫生纸凑到了一堆,扔到了垃圾桶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快睡了,这些我们必须经历的事,就让它们暂且对你形成刺激。不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仅此而已。”
现在好了。我对她说,“知道了,你也去睡吧,已经没什么了。”然后张开嘴笑了,告诉她这是真实的。随后,看着她依旧担忧着并慢慢地又回到了床上,我叫她赶快睡下,她才取下眼镜,盖上了被子。最后,自己轻呼了一口气,也算是模糊地睡了过去。
伴随着某种似梦非梦的信念。
而今日,苏翎真的回来了,用一身同于以往的清爽打扮。我还是察觉有什么不同,但也用随时有准备的淡然迎接了她。“嘿,你这朋友随时扔下我,随时赶回来。”她听完这话,随即藐视我一眼,“同学啊,不是我的错。”就在这般玩笑声中,我们一路谈笑着颠簸,像当年赶晚自习一般,匆匆回校。只是这次,多了一个人。我突然觉得很温暖,兴奋中安慰自己这不是错觉。
沿路的风景每年都是那样的普通,以至于我连一眼都不想瞥见,几乎可以数清有几棵树的景观相信并没有一丝看头。我仿佛感到六年前的那片君影草光景,何时在我不知晓便已成为一个梦了。不知外祖父现年在哪处过得很好,我还是想念扒开果实那一刹那的急促与惊奇。那就是铃兰了,是君影草,象征着终将把幸福给予给他人,自我永远不想受到安抚的坚强的人。他说,那便是你。
三.
她突然拿出一本包装好的东西放在我面前,我在算题,被她这番举动吓个正着。她用得意的眼神看着我,小声地说,“拆开看吧,一定是你喜欢的东西。”我惊讶地拆开包装,看到了一本与中文版完全不一样的书籍,是《The Island》,By Victoria Hislop 。那一刻,她突然变得木讷,在我对她非常客套地说了句“谢谢”,之后。但随即,她立刻恢复了脸色,伸出手指头在我的鼻子上轻弹两下,“小姐,别说这个词,我不喜欢。”
你不是不喜欢。你只是不习惯。你说,我说得是否正确。
自习仍继续进行,随后我们并没有继续说话。也许是因为尴尬,至少我是这种感觉。但又突地非常难受,因为想起了方才见面她对我说的,“多么想你,偌。”
我也很想你,但是这一年,我的想念已添加了很多苦涩,那是从难过、痛苦到压抑到释然的一种转变。我感到虚假,突然有这种感觉。一年了,你竟然会记得我,在那么富丽堂皇的生活中。我是该庆幸吗,为什么同样的穿着已变得那般不同,是你真的已经变了还是,我变了。或许是我太难以忍受分别这种事,变得麻木而不自然了吧。是这个借口。
那个周末。我和苏翎去了网吧。我们到邮箱共同翻阅了这一年来互相写给的信。奇怪的是,在翻阅那些长信,一遍又一遍在她的伴随下细读,我竟忘记了那种奇怪,不安,以及压抑。她写道:
我多想回来,见你。
我受不了这边的生活了。你可否飞过来见我。
几乎每封信都有这样的话。每读一篇,都让人变得更加耐心,因为我突然间肯定了那种真实。那种缭绕人心的幸福感,是只有最美好的友情才给予的。其它的任何事,都没有这种感觉。
然后我突然间哭了,抱住了她说对不起。苏翎一下子被惊吓到了,然后又很快地回转了情绪,笑着说:“呀,好了我知道你被我感动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别哭了别哭了......”我被她这番话突地弄得破涕为笑,然后大打出手,“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又对着我的耳朵说了无数次才收手。我们又笑着继续看那些邮件,记录我们岁月的日子。我想若以后依旧随时保持通信,那这个纽带,但愿会比青春期还要漫长。这也正是使人破涕为笑的原因吧。正如艾青写,
一个海员说
最使他高兴的是船抛锚时所发出的
那一阵铁链的喧哗
四.
高中毕业。我带着我的朋友,苏翎,回了家乡。没有父母为伴,我们却依旧欣喜地颠簸了回去。
第一站和最后一站,取景地都是那片君影之地。我们在那里陪外祖父说了很久的话。然后,她用携带的相机,照下了乏绿的一片荒野。
我对她说,这里以前长满铃兰。而现在,所有的铃兰,都变成了如今的我。
她的眼睛顿时闪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