๑ 壹
回到神奈川工作的第二年。
野村老师辗转找到我。其间照例谈及以前学校的佚事。
虽已时隔渐远,但提及心口仍会泛起些许温澜。
临别前野村老师递给我一个包裹。
“这个,在你离开神奈川不久辗转搁置我这里很久啦。”
我疑惑地接过包裹,看见折旧的邮单寄方依稀印着一个名字。
桥本瞳。
๑ 贰
放学后桥本拦住从停车场推车出来的我。
“等等, 纪伦君。”
“唔,桥本君。”
“你真的不参加卒业合唱礼么?”
本打算明确的表明态度,望着提着书包满脸期待的桥本却又不大好意思。
于是把脑袋歪向一边:“我五音不全。”
“不必在意啊。”桥本嘿嘿的笑出声来。
“啊?”
“谁会在意那些呢?加油啦,纪伦君。”
待我转过脸,桥本早已于夕阳中渐行渐远。
在我看来,班长是吃力不讨好的职位。
从协助老师工作到班级管理一系列琐事多少都要插手。
经常会在午休时看见桥本对着吵闹的男生说:“请你们安静些。”
或是对离位聊天的女生说:“请你们回到自己的位置。”
往往换来对方“ 要你管,罗嗦的家伙。”类似不屑的回应。
在之后一次回教室拿东西,看见下楼的桥本。
忍不住对她说:“何必去做班长呢。”
桥本没有直接回应我,只留下一句:“有些事不是你所想,纪伦君。”
便转身消失于楼道转角。
班级里三十几个人,大多没有课堂之外的对话兴趣彼此陌生。
那么说来,我和桥本还是有一点熟悉的。
即使是那极其微小,仅存于日常见面的只言片语。
๑ 叁
记得开学不久的一个周末傍晚,我在中华街的便利店遇见桥本。
当时我站在店门口取冷饮的时候,桥本拿着一小摞信封从店里出来。
桥本散着过肩的长发,套着和过膝连衣裙很搭的墨绿色格子衫及一双黑色小皮鞋。
无意识地对视后马上转过脸去,脑袋里只有记不起名字的同班女生的模糊概念。
待我拿到冷饮,桥本已走在我前面一些。
“晚上好,纪伦君。”过马路的时候,桥本忽然别过脸。
“晚上好?”
“我很喜欢中国的信封和信纸,还有汉字呢。”
“哦,这样。”
“那么,再见。纪伦君。”
“再见?”
“还是记不起我的名字么?”
“抱歉,实在记不起呢。”我低头抓耳挠腮许久。
“桥本瞳,我的名字。”
待我抬头,桥本早已穿到马路对面向我挥手。
顺着便利店向前走到尽头,右拐邮局旁就是我所住的学生公寓。
那时我说着马马虎虎的日语到神奈川不久,姐姐会寄来一些国内时兴的东西,例如书籍、CD、明信片。
电话里也常会问及我在神奈川的生活。例如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有什么新的兴趣爱好,同学如何。
“那么,有交到好朋友么?”
“恩,几个吧。”
“女生呢?”
“没有啦。”
“这样哦?卒业放假就回来一趟吧。姐姐要结婚咯!”
“哎呀呀,我一定回去。”
其实卒业之后,就可以圆满结束留学生活了。
但是,莫名的我想要留下来。
๑ 肆
如果拿掉班长的职务,桥本在班里根本算不上起眼。
加上经常生病请假的缘故,桥本还略带弱势的样子。
经常看见她一个搭电车回家。偶尔有同伴一起上课又不像关系亲密的朋友。
有那么一次在邮局附近又遇见,那时已临近初夏。
桥本套着浅薄的米色针织衫搭着浅色及膝连衣裙,看见我:“嘿,纪伦君。”
“又寄信?”
“恩。”
“给朋友的么?”
“秘密哦,纪伦君会写信么?”
“一般不会写呢。”
“我还想知道中国写信的文体呢。”
“这个嘛?以后可以试着写给你看看。”
“真的?那么说定了。”
还有一次桥本病假许日后返校,看见桥本戴了顶遮阳帽上课。
一帮爱胡闹的男生嬉笑而过抢走桥本的帽子。
桥本跟在他们身后苦苦索求无果,最后红了眼框。
“班长大人原来是个秃子啊哈哈。”
“请你们还给我。”
“没玩够呢,尽管去向老师打小报告吧。我们好怕哦。”
我实在看不下去,从一男生手里抢来桥本的帽子。
“欺负女孩子算什么本事。”
“哎呀纪伦君,你还替这个啰嗦鬼说话。”
“你们作业不经常抄桥本的么。经常违规桥本也只是提醒没有记你们名字吧。”
趁着那群男生发愣间,我说了句:“都快毕业了,又不是小孩子。”便拉着桥本离开教室。
到学校天台,我将遮阳帽帮桥本戴好。
“水龙头,我可没带纸巾呢。”
“谢谢你,纪伦君。”桥本破涕为笑。
“要好好保护自己。”
“恩。纪伦君,还记得上次你问我的问题么?”
“什么?”
“班长啊,记得当初我选票还那么高。”
“是呢。”
“其实那些人就是看我羸弱,选我不会怎么管他们吧。”
“你可以拒绝野村老师的。”
“可是,我还是想管理好这个班级,和大家好好相处。”
“哦,这样。”
“很害怕有天头发就真的没了呢......”
“是生病了么?”
“恩。快上课了,我先回教室了。”
“回见,桥本君。”
“恩,回见。”看着桥本微笑转身离开。
一次又一次,微小的只言片语像纽带一般由陌生向熟悉慢慢牵引。
像墙角夏花一点点向上蔓延藤蔓,像枝桠间洒漏的日光般微小。
却温暖,明晰的存在于其间的喜欢感。
๑ 伍
卒业前夕桥本消失了,班长职务也由另一个女生担任。
直至卒业前日,野村老师才宣布桥本住院的消息。
班里片刻安静,大家不约而同看向班里不知何时空出的座位。
但不一会儿又恢复到卒业前的愉悦狂欢氛围,只有我心里像缺漏了些什么。
在那天傍晚,回家途中我又遇见桥本。
“纪伦君。”脸色苍白无力的桥本叫住我。
“唔,桥本君。”我摘下耳机。
“纪伦君,能陪我寄信么?”
“恩,正好顺路。”
寄完信,桥本忽然对我说:“没能参加卒业礼,很可惜呢。”
“没关系,你已经卒业了呢。”
“是呢。”
“病好些了么?”
“看见纪伦君很开心,自然是好很多。”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摆弄CD机不再说话。
“纪伦君,在听什么?”
“姐姐寄来的CD。”
“我能听听看么?”
我点点头,把耳机轻轻塞到桥本耳朵里。
“完全听不懂唱词呢,不过旋律很动听。”不一会儿,桥本将耳机取下来还给我。
“恩,喜欢送你好了。”
“啊?可以么?”
我从CD机里取出CD小心翼翼装进碟盘递给桥本。
桥本兴奋地接过:“纪伦君,刚才那首歌是什么名字?”
“等人。”
“等人?”
我们没有再说话,看夕阳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骑车送桥本回医院,我远远的站在门口看桥本上楼去。
桥本上了几级又折回来问我:“纪伦君,卒业后会马上离开神奈川么?”
“应该会待一阵子再回去看姐姐,我......”
还未说完,桥本便兴奋上前拥抱了我之后很快地跑上楼。
我看见桥本眼里泛着泪。
“我想要留在这里。”
“让我帮你擦干眼泪。”
“请你不要难过,我在。”
还未来得及出口的话,全部伴着桥本消失在楼道转角的身影被吞噬干净。
๑ 六
离开神奈川之前去医院看桥本,却被告知桥本已去世好几日。
桥本什么都没有留下,本以为桥本是有什么想告诉我的。
带着还未出口的话,还未表露的心悸。
我悲伤地离开医院,离开神奈川。
以为那些微小的东西会随着桥本一起永远死亡。
๑ 柒
回家拆开包裹。
是满满一箱印着邮戳的信件。
随手拆开几封,发现是桥本写给自己又像是写给我的信。
“这样的记叙,证明我每天还活着。”
“这被看似限定的生命,又存在些许无限性。”
“纪伦君,大概是我永远都不想说再见的人呢。”
“那首歌真的很不错,忍不住找人译过。”
“最喜欢的还是那两句。”
“一直在等一个人,长长的字句,描述的那一个。”
“一直在等一个人,我哪里也不去,住在有你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