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衣物,把母亲包裹得臃肿不堪,长期高血压、糖尿病,很容易就让她轻度中风,来就不太灵活的手,更显麻木,走起路来,比先前更慢、更笨拙。母亲晒太阳的时候,像是要冬眠似的,老态龙钟的。母亲的话语,多半是含糊不清,偶尔又会清晰异常。吃喝也得缓慢进行,稍有不慎,就会呛食呛水,常弄得很难受、又很难堪,一旦呛着了,饭菜喷得到处飞,那时,母亲脸上总会泛起羞惭。我会走过去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像安抚幼儿一样地安抚着她。
中午,家里来了客人,母亲戴起了手套,像是要出门,我问:“就要吃饭了,你去哪?”
母亲说:“你有客人,我出去吃。”
“啊?干什么呀?你吃你的饭,有什么要紧的呢!”
母亲总是这样为别人着想,我心里不由地泛起难过,有些心疼。尽管有客人,但母亲在餐桌上的位置绝不会轻易改变。紧挨着母亲坐下,母亲血糖高,我总是用一个大碗给母亲只盛一小勺饭,再把母亲爱吃的、能吃的菜挟在她碗里,堆得高高的。这样,她才会专注着自己慢慢吃,不用她总是担着那份小心。
时常对母亲说:“在女儿家,只要你想,只要你能,什么都是可以你自主选择的。”母亲一边“嗯、嗯”地回答,但桌上整天堆着洗好的水果,母亲总不会主动去拿着吃。只有在我一遍一遍地叮嘱后,她才会偶尔吃点。柜里的奶粉,明明是亲戚送给她的,她从不会主动去冲了喝,这绝不是她糊涂得记不起来,而是,母亲的生存字典从来不会为自己奢侈地享受,尽管现在生活中什么也不缺少,但她依然习惯于简单又俭朴的方式。
她一直记挂着山里的老屋,还有被她看作宝贝的而对于我们来说,一无用处的家产,更担心自己“老衣”受潮变质。上次借着喝喜酒的机会,母亲终于可以回一趟老家。可是,那几天,下着雨,母亲想要晾晒,想要多住几天的想法都落了空。我要上班,而她又不肯和我一道早回。当她被嫂子带回我家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母亲的情绪相当差,原以为她是晕车,没洗没脱衣就上床睡了。
没想到,这一趟,母亲又添了心结。
第二天早起,问起她,话没出口,却嚎啕大哭,伤心的样子,把我的心也弄疼了。呜咽地诉说种种不快,原来,她最大的心结便是,自己有两个儿子,老了,却天天住在女儿家,要女儿养着,她的心里:女儿是人家的人,养儿才是防老的。
我细细地劝她、哄她,妹妹也赶来一同劝说,好久才让她破涕为笑。
这一劝一哄,却把母亲的记忆全打开了,她记起了年轻时候的辉煌经历,口语清楚,精神大好。我在家做卫她跟在我身后,一会激情高昂,一会絮絮叨叨,做饭时,她就站在厨房门边,依然对我说个不停。那些细节,有的我亲眼所见,有的我早已耳闻无数次,母亲一点也没感觉是在“炒现饭”,我一边做事,一边“咿咿呀呀”地应付着,偶尔加上了一句:“你多了不起呀,那时。”更多的时候,全是她在自言自语。
这场唠叨空前绝后,足足经历了两、三个小时。我想,这下她该是把心里的话彻底倒干净了,再不会憋出毛病。心结打开,念叨完了,母亲终于又回归了平静。似乎又变得小心翼翼,似乎又变得呆呆痴痴了。
那天,娘家的几位亲人来看她,母亲话未出口,又是泪水涟涟,傻傻地张着个大嘴巴,哑声地哭着,把几个堂姐妹弄得眼泪也跟着滴答。我特意大声地调笑,母亲却又变得又哭又笑。看着母亲那个样子,心里突地沉重起来,母亲的心慈了,母亲真的老了!心慈的老人表现最为突出的就是见不得久别的亲人,见着了,总会无法控制着流泪,哭泣。母亲并不是因为谁对她好与坏,而是因为她心里住着大家,而我们,常常忽略了她的存在。总以为,吃饱穿暖,总以为她还可以自己行走,总以为她尚能自理,就可以放心了,其实,母亲在我们繁忙的日子里,倍显孤独,那份孤独,是我们无法想像,无走进去的。
人呀,老去真是太容易,母亲年轻时的样子,常常清晰于心:母亲走起路来,总是风风火火,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在背后左右摇摆,来来去去总没见她空过手。母亲年轻时,当过村干部,当过生产队长,父亲常年在外工作,而她,为了养孩子、老人,放弃了许多可以出人头地的机会,凭着一幅毫不柔弱的肩膀,把我们姊妹五个养大,成家立业,四室同堂了,但母亲却老了,老得什么好吃的也不能吃了,什么好穿的也穿不出样子了。
老了,母亲的自卑感那样深,深得都能刺痛到我。父亲过世后,母亲卑微地跟着我们过日子,无论在谁家,她都会显得拘束不安,生怕有人嫌弃她,处处小心,愈是这样,就愈显痴呆。
轻轻地走进母亲的房间,听着母亲发出轻微的鼾声,走过去,帮母亲轻轻地掖一下被角,就像小时候母亲千万次地给我们掖被角一样。在黑夜里,站在母亲的床边,突然心里发痛,鼻子发酸,这就是我那辛劳一辈子,如今老得处处看似糊涂,却又心底异常清醒的娘亲!
这会,她能安静地睡去,明早,能平安的醒来,便是我的福气。唯愿母亲能在我这里安享晚年,好好地活着,健康虽是我无法保障的,但快乐应是我可以给予的。我想,尽我所能,努力地照顾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