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我怀着纯真的愿景和好奇,只身来到广州边上的一个小镇。
尽管来的路很不好走,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像逃难似争先恐后地爬上货运火车,挑战着体能极限,几乎无立锥之地,并与鸡犬相拥,我们忍受着,坚持着,因为要去南方,那里是我们心中的天堂。
穿过被荒芜的良田,穿过贫穷的山村,穿过抛妻弃子的苦痛,去南方挣回一个未来。当我来到南方,认为一切都踏实的时候,发现我们原来还在那列货运火车上。
这里的车都急着赶路,这里的人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藏着猜不透的事。他们不愿多讲话,甚至不愿多点笑容给身边的人。卖干净灵魂,卖干净肉体,卖干净体力,挣到最多的钱寄回家乡,养他们的爹娘,养他们的儿女。
摸锄头的手开始摸油腻的机器,没有工伤扶助只有不幸,没有舌尖滋味只有填食,没有白天黑夜只有坚持住和坚持不住。
这里的人就是机器,省略思想,省略情趣,那一车一车的人送往广东,就是一车一车的设备。我在他们中间,苟且地活着。
这里的冬天不算冷,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已是零度以下,没有茶香只有酒气,没有啷啷书声,只有呛鼻的烟味,我在他们中间,找不到可以大口大口呼吸的新鲜空气。
家在远方,心就是悬于天花板上的积尘的灯泡,心情是昏暗且孤独的灯光。打斗的声音不绝于耳,敲诈的传闻天天都有,流窜犯经常会“偶”遇你,收保费的,欺男霸女的无处不在。港片中的江湖在光天化日之下真实地演绎。人心都赤裸着,似禽如兽地赤裸着。
混世,或许是我们民族必然的一种痛,历史体谅这种痛,并执着地认为从痛挣脱出来后才有身心的舒展。
可这种痛是我打工时代烙下的疤。穷疯了的中国,许许多多的人像饿狗从笼子里窜出来,只要有根骨头就冲上去,不同阶层在“赚”的时代,从不问合理性,作为最底层的打工仔几乎没有资格去问“我为什么只赚点点”,毫无怨言还津津有味,主子踹两脚骂几句也觉得应该。
港台商人和老外来来往往,我忽然明白主子也是打工者,他们是主子的主子。中国在给整个世界打工,因为穷疯了的中国在当时根本就没有选择!
中国人不怕苦不怕累的精神是祖辈传下的基因,在邮局的长长汇款队伍,我感到打工时代的悲哀,放弃个人对生活质量的要求,几乎没有人认为钱是身外物,背井离乡就是为了体面地回家。尊严和屈辱只要与钱发生冲突都可以放下。
三年后,我毅然离开广东,不想日后回忆起来——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