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太平乡之行是20多年前。
进山有些艰难,我们那辆破旧的伏尔加小汽车喘着气,颤颤悠悠地在砂石路上盘山爬行。翻过陡岭,便见一寂静的去处出现在眼前:远处是高高的鸬鸟山、红桃山、窑头山南北相望;近处是茅草坦、尖山顶、大爿山、黄坞顶、关门石、毛峰顶、老虎山,自右向左像一道连接在一起的天然的城墙,把几个若隐若现的村庄围在了一处不小的阡陌田坞里。这便是我将去住几天的太平乡,当然,那些高山的名字,是我在往后的几天里,从太平的乡亲们那里知道的。
炊烟冉冉,秋色烂漫,汽车沿着山路向下滑行,耳边是呼呼的山风和轮胎接触砂石路面的吱吱声,这静静的凄婉秋韵正是我喜欢的。十月的太平,世外桃源式的诱惑,我来了。
在乡政府食堂用过午饭,整整一个下午都在办公室里听汇报,直至傍晚,我才有机会从稍事休息的旅社走出太平乡的小街,在落日的余晖里,顺山体流下的小溪,向着山里走去。落叶和松针浸泡在水里,积年的雨水冲刷着山体和树根,最后便归到坡底的小荷塘里,又从荷塘的另一边流入更大的溪流。荷塘边是低矮的灌木丛,夹道小树和苦竹;远处是毛竹,竹已成林,黛色的树林与棕黄色的竹海的上空,有白色的大鸟在飞翔。
此刻,晚霞从西山顶投下,穿过树枝,覆上我全身,我昂起头来,闭上眼睛深呼吸,睁开时,我看向一棵树,树下的几朵不知名的小花竟在秋天里开放着。我把背影投向小路,两边是树丛,行人稀少。记忆中年少时曾经轻许寂静,哪知真正寂的美,寂的静,有时竟会轻易地来到你的身边,说来就来了——我不知道这山里有多少棵树,多少种花,又有多少人还在走?那些在夕照里说好一起变老的,不知有没有耐心等到天黑;那些正在路上牵手的,是否会在半路慢慢松开,转身走失;或许,有缘相遇的正以春为期,以秋为结,收获着相依相偎的冬的温暖。
或许,它还不如一位从山上下来的胖阿姨的话来得实在,她看见我,大眼睛里全是笑意:是上面来的工作同志吧?我笑着说,是的,阿姨你辛苦了。她说,不辛苦,是命苦。
胖阿姨的话让我透过晚霞和山雾,嗅出了来自山坳间牛羊咀嚼残草和粪便的气息,听到了砍下的毛竹顺着山势滑动发出的啪啪声,这些气息和声音古老而干燥,自然又深沉,是山里民居砖瓦烟火的味道。水有源,树有根,任何生命的源头都可据可查,可眷可依,即使是纵横交织的斑驳纹理像破旧的褴衫,即使是胖阿姨那句令人突兀的话像无厘头的感叹,我想,它总会露出一角情感的密码;或许密码打不开,继续尘封着······
我已无心赏景,早早地用过晚饭,在简陋清静的旅社里等待明天的到来。躺在床上,真正感受到了夜沉人静,真正的悠然通灵,侧耳细听,你能感觉到窗下溪流的细语,像无数羞涩纯洁的山里姑娘,在向我这位头次进山的客人发出的无邪的笑声。“不辛苦,是命苦!”胖阿姨的话与少女般溪流的笑语,让我觉得意味深长。人在与寂寞抗衡的时候,有什么比这无言的深邃所需要的等待更使人不安和眷恋呢!
第二天一早,乡里的宣传委员要带我们去太平乡的各处走走。第一站是乡政府南边的太公堂,祠堂无存,历史犹在,那是1937年国民党杭州市、余杭县和杭县两级三个政府办公的所在地,也是1945年共产党领导的余杭县抗日民主政府的办公地。在祠堂改建的大会堂里,宣传委员深有感触地对我们说,太平闭塞啊,连占领了50公里外的杭州的日本鬼子都来不了呀。下午,宣传委员又带我们去了乡政府北边的茅塘,这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台地式自然村落,村里有一块巨石叫“将军石”,相传是粟裕将军登石讲过话的地方;有一处老屋是新四军的被服厂,老宅的门上和墙上有两条标语依稀可见,一条是“拥护领袖,一致抗日”,另一条是“军民一致把日本鬼子赶出去!”
确实,太平是杭州地区真正称得上抗日根据地和革命老区的地方!
但是,第三天晚上的走村串户,还是让我见识了老区人的惆怅。聊天是在堂屋里的火盆边进行的,十月夜的山里已感寒冷,潮湿的空气更加重了这样的体验。领导在与老乡寒暄,作为跟班的我的思想却开了小差:正在婚姻磨合期的我看着火盆,突然有了一点灵感——爱情是璀璨夺目却瞬间灰飞湮灭的烟花,而人生是一场马拉松,不到终点永远不知道最后会是怎样,倒不如有一盆农家炭火一样朴实的婚姻,侍弄得当,不仅可以煮茶温酒,还能陪伴你度过寒冷的冬夜······
“不行啊,东西运不出去。”
“看来修一条通往各村的公路是当务之急。”
“还有上山的林道,毛竹木材下不了山,最好的宝贝都留在山上啊!当然咯,能够在陡山开个隧道,我们运东西就更方便了。”
“听说你们的山里有好多木材和毛竹?”
“怎么不是呢?58年大炼钢铁,太平的树因为不方便运输,差不多都没有动过。解放前太平溪还可以放竹排木排,现在溪水少了,1964年又在太平溪上开始建了四岭水库,太平的东西要运出去难啊!你们有空去汤坑看看,那里还有千年红豆杉呢,那条山沟沟里的树木呀,嘿嘿,我看跟原始森林差不多。”
“好啊,明天我们抽时间去看看,那里的风景也不错哦”。陪同我们的乡干部对我们领导说。
······
我们没有完成茅塘、汤坑之行,因为第二天我们将打道回府,去完成我们这次下乡调研的报告。那天晚上回来的路上,我瞎想着一个纷扬的梦,但愿有一天让老乡命里的好,开一朵鲜艳的花,因为他那深邃的目光总在提醒我:抬起头来,看头顶梦幻般的光!此刻,一轮圆月端庄地从东山顶升起,整个太平静谧无比。
终于没有走失约定。20多年后的今天,在一个叫高长虹男人的带领下,太平叫响了“山沟沟旅游”的大名,连那座断了太平人财路的四岭水库,也孕育出了一个叫“双溪”的漂流,两者珠联璧合,成为了一处远近闻名的四A级景区,更加成就了太平人发财的梦想。
我很想经过已经开通的陡山隧道,再去太平的那家旅社住上几晚上,只为看山,看山里的那一点点月光,月光下的那人要你赴的20年的约会。是那位火盆边的老乡,还是那位抱怨命苦的胖阿姨?其实,有些时候,有些东西,静一些,才能久一些;慢一些,才能长一些。我不知道闭塞于人类到底是灾难,还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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