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归来,正赶上暑气难当的“苦夏”。
昨天,一场夏雨不期而至。晚饭后,雨小了。伴着丝丝夏夜细雨的清凉,从市郊散步回来,途径一块玉米地,一片蛐蛐声此低彼高地响起,夜雨稀稀疏疏,敲打着微风里舞动的玉米叶子。本来平静的夜,被雨声和微风中的虫声击碎,于是,夏夜的静美,幻化做一种灵动,一种昨日再现,回忆如水涌来。心里随之漾起一层层波浪,仿佛回到故乡。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其实是报暑的虫声。而七月的蟋蟀,在田野里“瞿瞿”、“休休”鸣唱着虽然短暂却自得其乐的快乐人生。懂得享受的夜虫,绝不会放弃任何快乐的机会,即使在这夜风微雨里。 静静地听,这夜虫,这大自然的歌手,它用短短一季的吟唱,歌吟生之幻灭,歌吟轮回之美。
夏天天长,暮色来得晚。在乡下,可以趁着这凉快劲儿,干出不少农活儿。这时是相对农闲的时节。麦子收完晒干入了仓,点种的玉米苗日渐长高,如果雨水勤,三天两头来一场,也几乎不用浇地,天气也不会一直持续酷热。地里的玉米苗一天一个样儿,每天往起窜一截子,很快就长严了地垄。这会儿,除了瓜棚子、菜园子,地里没有什么压手的活儿,乡亲们乐得清闲,日子也变得悠闲自在起来。
日头毒的时候,人们聚在树凉儿里歇晌,从东房凉儿倒到西房凉儿,或者摇着蒲扇扯淡聊天儿;岁数大的坐在树底下瞌睡,脑袋一栽一栽的,像鸡啄米,有时连蒲扇掉在地上也不晓得,被爱开玩笑的人悄悄捡起来,架到高高的树杈子上……
我家年年种棉花,就不那么舒服自在了。棉花这作物,离不开人们细心伺候,稍一放松就会长疯,而且天气越热,棉花长得越快,特别是那些疯枝又粗又壮,偏不开花,更不结桃,要早早把它掐掉,省得抢营养。于是今天打杈儿,明天掐尖儿,后天打药、捉棉铃虫、施肥、浇水……一片棉花地,一棵一棵,一边一边数过来数过去,转着圈儿收拾,一个夏天里不知要翻腾上多少遍。那时候,经常背着农药桶,走村南下村北串着地块打农药。一天下来,肩膀磨得通红,腰酸背痛,脸上有时还会被逆风而来的药雾烧得发红,说不出来的难受。
这几年,村边开始种油葵。从初夏开始,油葵就陆续开出金灿灿的花盘,像是年轻人朝气蓬勃的笑脸,引得蜜蜂、蝴蝶整天价嗡嗡嘤嘤地绕着翩翩起舞。这油葵子熟了,整盘割下弄到房顶上晒干,冬天送到榨油坊里,这一年吃的油基本上就够了。油葵快熟时,馋嘴的麻雀、喜鹊也会明目张胆地落在葵盘上啄着吃。这些家伙的尖喙很厉害,很轻巧地就嗑开了油葵瓜子,而且死皮赖脸的,刚撵走不一会儿又飞回来。你北头撵,它南头落;你西边轰,它往东飞,真让人没脾气。
那时候,老爸是种地的行家里手,经常给我们讲“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过了种荞麦。”春天里把红萝卜栽到地下,伏天正好开花结籽,用棒槌敲打晒干的“萝卜碗儿”收籽,选一块松好土的地,均匀地洒下黄绿色的小萝卜籽,就不用管了,长一整个秋天,冬天就可以吃上甜美的胡萝卜了。种庄稼有很多讲究儿,尤其要讲究节气时令。萝卜要在头伏天里下种,白菜要在二伏天里撒籽,种早了不成,种晚了也不成。不然,萝卜光长细根儿,白菜老是烂心儿,会白白辛苦一季。“过了三伏种荞麦”是说出了三伏天,种别的庄稼晚了,只能种荞麦。荞麦生长期短,秋后还能长熟。
伏天里,动物们最热闹。最耐不得寂寞的是知了,它们趴在高高的树枝上,从早到晚高声嘶叫。特别是晌午,如果想睡会,除非累了一躺就着,否则一旦去注意它,准把你叫得心烦意乱睡不着;如果习惯了不去在意它,反而会充耳不闻,或者把这蝉鸣跟其他雀鸟的鸣唱,当做大自然为我们奏响的催眠曲,倒也悠然安眠。
伏天,下雨的时候格外多。阴雨天出行会麻烦些,村里的土路会泥泞不堪,经常会把路人的鞋子粘掉,把自行车轱辘糊成泥葫芦,无法行走。
雷阵雨更多。一场疾风之后,乱云飞度、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天色也骤然变暗,接着豆大雨点伴着天崩地裂般的雷电,噼哩啪啦地砸了下来,村落和庄稼地便笼罩在一片茫茫雨雾之中。这时知了、鸟儿们都噤了声,不知躲到了哪里。不过这种雨来得猛,下得急,走得也快。不一会儿风停云住,雨过天晴,往往还会在西天上飞起一道美丽的七色彩虹,傍晚还有令人眩目的晚霞。天空清亮美丽,远山衔日的剪影也愈加分明好看。
刚下过雨,麦场上空会有许多蜻蜓飞来飞去,我们管它们叫蚂螂。蚂螂成群飞舞,透明的翅膀快速忽闪着,忽高忽低,非常有趣。小孩子们纷纷拿来家里的大扫帚,一边喊着:“蚂螂、蚂螂,飞机扫荡!……”,一边东一扑、西一扑地捉蜻蜓,捉住了,小心翼翼用一根细线绑住胸部,观察看它们亮晶晶的玻璃水晶一样的大眼睛,那时候 还放到蚊帐里,叫它捉蚊子吃。大家在雨后晴空下,奔跑、欢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雨后,沟满河平。这时候青蛙也按捺不住寂寞,扯着嗓子呱呱叫,强迫人们听它简单浅薄的聒噪,自以为很美。后来才知道,那是它们求偶时兴奋的叫声。孩子们也不会安生,要不去河里摸鱼,要不去瓜果园里“爬瓜”溜枣儿,晚上照着手电捉蝉蛹摸爬叉,泥塘里游游泳,都让大家乐不可支。
伏天,人们总是懒洋洋的,连吃饭也是凑合。快晌午时,村里会有卖凉粉儿的小贩叫卖,走前街串后巷。凉粉儿是人们夏天喜欢的凉食,用捣成糊糊的蒜汁拌了吃,十分爽口。老爸闲了也会给我们煮凉粉,用的是自家加工的红薯山药粉芡,吃起来很劲道。那些卖凉粉儿的拉着长声喊:“卖凉粉儿——!”有爱开玩笑的人听见了,会故意捣乱,藏在一个地方跟着喊“卖娘们儿——!”小贩知道是熟人在开玩笑,也不恼,翻着白眼珠儿四下瞅瞅,笑着说:“谁呀?光知道给俺发坏!——别藏着了,早看见你撅着腚啦!”那开玩笑的人便从墙角转出来,笑嘻嘻地称上一坨子凉粉儿,乐颠颠儿地端回家里去享用。
“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刚数伏,天热,人们没有食欲,将就着吃些,再弄些生瓜梨枣补充。三伏就立了秋,天气开始转凉,早晚气温会低一些,身上也不那么粘了。食欲也会随之好些,农活也就多了,烙饼摊鸡蛋吃点好的,准备收秋种麦。
伏天,一年中最热,夏日风情也最为浓郁。出了伏,云变淡,风变清变凉,秋天就来了。年复一年,岁月轮回,而有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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