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逢集总是这样,还不到十一点半,街上就没有什么人了。镇东头的鸡市还有两三个人正在把几只没有卖出去的扑腾的鸭子按进竹笼子里,虽然是鸡市,可农民们的鸡鸭鹅甚至鸽子都在这里交易,地上遍是被踩得稀烂的白花花的禽类粪便、羽毛、草绳;牛市和猪市隔得很近,两只小牛犊正在牛市边上低头啃石头,旁边围了一圈人在谈论什么,不时的转头看看两只小牛。不远处,两个人也在低声交谈,只见其中一人握住另一人的手,拉进自己的大衣里,在里面比划这什么,两人一会点头一会摇头,这是农村由来已久的一种讨价还价的方式,在衣襟里比数字谈价格是为了防止旁人刁唆使坏,影响公平竞争;牛市旁边有一家茶馆,说是茶馆,里面却也买白酒和下酒的炒胡豆、盐花生什么的。这时茶馆里人也不多了,靠里的一张桌子上还坐了四五个人,每人面前一个大碗,正在高声划拳。
茶馆门口,二十多岁的年轻照相师傅正在慢慢收拾照相机和红布、白布、高木凳子。这一天生意还过得去,相机里就剩下两张胶卷了。通常,相机里剩了不多的胶卷时,只需要收摊后沿着下乡的大路走上两里,再吆喝几声,总能教健忘的人们想起,家里老头这两年没那么精干了,是不是该拍张照片预防着,或者家里小孩比起去年高了些,是不是也应该照个像,或者是不是该给闺女预备几张照片,前天孙媒婆不还专程过来问起她年龄来着……
可是照相师傅今天不准备下乡了,早上妻子起床煮早饭时说小儿子在发烧,让他赶场回来带点药,他正在猜测儿子的发烧轻些了还是更严重,他想到这里眉头锁了起来,买了药还去买五分钱水果糖,这孩子没有糖哄着灌不进药,他又想,剩的胶卷怎么办呢,不如等明天孩子病好了给他还有他妈妈拍两张,索性带她们到附近山上景色好点的地方拍,想到这里他眉头又舒展开了,嘴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天色完全暗了来,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把放在床上的照相机包往背上一搭,锁上门。
“古老师,您这是去哪儿呢?”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见单位的古教授正往宿舍走,古老师说:“喔,你上次说的那本《纽约摄影摄影学院摄影教材》给你带过来了,在我寝室放着”。在古老师宿舍我取了书顺便聊起摄影和照相机的话题,我放下摄影包说,我这儿有个东西,请您看看。我从摄影包里取出一台老式海鸥双镜头反光照相机,古老师接过相机笑着问:“哪儿弄了这台古董?”我说:“我爸以前用的”。
“你爸爸以前是照相师?”
“做过几年在乡下走村串户的照相师傅。一会我要跟学生上摄影课,带过去辅助讲解照相机的原理”我解释道。
我和一个也喜爱摄影的朋友谈单反相机型号,正谈得高兴他劈头问我,“你就知道单反相机,有没有见过双反相机?”我一脸愕然,他自得的比划:“双反相机就是两个镜头,使用120胶卷,在相机顶上取景,双手握着放在腰间拍……”“哦!我知道,我家里就有一台。”
我打电话问母亲,“爸爸那台老式照相机还在么?”母亲说还在,就是怕我哥哥的两个孩子摔坏,给收捡起来了。我说那收好,我下次回家看看。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饭桌边上,父亲跟我谈起他年轻时照相的事情,父亲当年高中毕业,做了几年民办教师,“教的几届学生成绩都不错,在全镇的乡村学校中也算好”——这些话我从小到大都听得耳朵起茧了——眼看父亲快要“转正”了,突然因为计划生育又待业回家。那时,父母养着两个孩子,单靠种地维持不了生计,族里几个堂兄弟在外补鞋营生倒不错,也愿意带一带他,他又觉得既已做过老师,补鞋会很没面子。再说,八十年代初打工潮还没兴起来,想来想去,借了一百多块钱买了照相机和冲印照片的机器,跟人学起照相来。
母亲在一边插话说:“你爸自从去‘照相’后,家里确实没有那么拮据了,每次出去‘赶场’总能赚三块两块钱回来买点油盐。你要知道,那时在农村,一个家庭如果没有钱,就真的一分也拿不出来,遇上多小的事情都得出去借”。
父亲说:“那时生意还不错,依农历,一三五,二四六,轮着去赶附近几个镇,每次赶场都能照一两个胶卷,即使有没照完的,下乡转一趟就照完了”。
借着白炽灯发出的昏暗灯光,我把父亲当年的这台海鸥相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问,既然当时照相生意还不错,那为什么后来又没干了呢?
大学毕业,我以为我会在动画公司某条生产线上干一辈子,或者蜗居在一个城市里,为某杂志报纸画四格漫画,可惜这年头想找个专业对口的工作实在太难了,后来竟鬼使神差地留在母校搞宣传,工作是采写校内新闻、编排校报、拍新闻图片。上司身体不好加之脾气暴躁,老让他动怒我也感到内疚,于是在图书馆找些专业书加紧补课。补着补着,发觉摄影也是有趣的玩意。操着单位提供的索尼单反相机东学点西瞧点,一晃四年快过去了,居然有时候也冒充一下行家。
我在我不久前的一篇文字中提到,人总应该把某一件喜欢的事情几年、几十年的做下去,做成高手,做成自己的品牌。人要是有了品牌,什么豪车豪宅自然不在话下。郑渊洁说你用心追求的是树木,得到的却往往是整个森林就是这个意思。我确定把摄影做成品牌。
入秋时,把存了一年多的钱,又勒索了父母几千,外加负债九千,买下一整套器材,布置一个小型摄影棚学起了室内摄影。
父亲告诉哥哥和我,做事情一定要有毅力,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挺过去,他让哥哥对暂时低落的生意充满信心,让我把摄影这个事坚持做下去。父亲跟说了他当年照相事业戛然而止的原因。
“有次‘赶场’回来,相机里还剩了两三张胶卷,但我没有去下乡,急着去医院买了副退烧的药,因为那几天你弟弟高烧不止”父亲对哥哥说:
“吃了药第二天就退烧了,我们一家人还到山坡上照相呢,结果……第三天高烧突然又严重了,跑医院都来不及,没等把胶卷洗出来,就死了”父亲说。
我一脸惊愕,父亲转过头跟我说,“就是说的你三哥”。母亲经常说,我们本来有四兄弟,我哥和我分别是老二和老四,老大、老三都没有长成人就没了。
父亲说,从此以后,我看着相机就心情烦乱,也就不怎么出去照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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