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汽车站并不喧闹,像是山路深深中的一个驿站,所有人默契地走近,然后缓缓离开。离开售票窗的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周庄。”
两个字。
回头仔细地看看那名男子,侧面身材不错,戴着墨镜,那一刻他正全神地低下头往窗里看。该是一个中年人吧。但凡和周庄有关的一切,我都能觉出诗意。我喜欢看他弯身的样子,那种随意休闲的气息很浪漫。我断定这是个玉树临风的男子,虽然在他直起身之前我已收回视线,慢慢离开了售票厅。
大厅侧面有一个中式的小餐馆,我经常在这里享受早餐,开往上海的车,还有二十多分钟才出发。两个荷包蛋,一碗白米粥,外加一小碟腌菜;荷包蛋是现场煎的,油汪汪的,还很烫。选一个临窗的座位,尽管窗外的一切算不上风景,或许内心满满的,也看不见太多的景致。人这一生的时间,分类方式总是逐次更改的。前三年,以时辰计算,到前十年按天数区分着,再是到前三十年,就是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了,此后,便只有年这样一个单位了。不知道特别长寿的人是不是还可以用十年做一个单位。我一边喝粥,一边计算,有多少年没去周庄了。算了好几遍,粥喝完了,还是没有确切的答案。我总是一不小心就坠入周庄这两个字横竖撇折的沟壑中,记忆在沟底反反复复地发酵,最后开出一朵嗔恨的花。
在某本书的角落里不小心看见嗔恨这个词,瞬间就欢喜上了。贪,嗔,痴,所谓三戒,我一个都不能舍。没有贪恋,何来嗔恨,无有嗔恨怎敢说痴情。
那个去周庄的男子如何知道在他买票的一瞬,有人那样深情地注视他。或许,我也曾经在周庄的背景中,享受过同样执着地关切。那些密密匝匝的人群中,有多少明媚的双眸在穿越时空,最终各自收藏好自己的一份惦记。每个人都有一本自己用以收藏的独一无二的辞典。
昆德拉有本哲学小辞典,我的这本,叫做浪漫。很多人和我说欧洲的文艺复兴,说巴洛克和洛可可,还有人和我说印尼的巴厘岛,说雕刻和诗歌。我只在自己的辞典里收藏两枚词条,一是玫瑰,一是再回来。欧洲的艺术中心离不开玫瑰,而巴厘在印尼文中意思就是再回来。
直到我上车,车站都是安静的,广播里正在播放,各位乘客注意,几点几分开往周庄的车正在检票。我一直没有回头,心里只盘旋着一首曲子《Yesterday Once More》
我不懂音乐,但音乐是懂我的。直到车子抵达上海总站,我才发现,我前后左右都没有乘客。站台里,阳光和人声都开始沸腾了。周庄的故事,正慢慢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