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姚春梅相识纯属偶然。在一次乘车中,姚春梅背着一个大包,两手各提一个小包在路旁等车的身影特别引人注目,远远看去就知道是一个回家的打工妹。在漫长的旅途中,她向我讲述了要回家相亲的无奈和无助。在征得姚春梅的同意后,我跟随她回到她江西永新三湾乡一个偏僻山坳里的家。
姚春梅于1996年跟随自己的二姐来到了北京做家政服务员,成了众多打工妹中的一个,出去那年正好初中毕业。家里三代单传,父母拼死拼活地要把姚春梅的哥哥培养成大学生。哥哥补习了三年后,终于考到了江西省的一所大学。在双亲都为老实巴交的农民的家里,要供养一个大学生的困难是可想而知的。自然,姚春梅和大姐、二姐还没初中毕业便辍学,早早地挤进了打工族的行列。
姚春梅说:“在学校里,我的成绩还是相当优秀的。那年毕业,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父母亲不让读。说女孩子读书没啥用,反正要嫁人。所以,跟着二姐去了北京当保姆。”说起这些,姚春梅显得满脸无奈。自从1996年出去打工,一直没有回家过年,想家是必然的。今年,姓曾的雇主征求她的意见,姚春梅向老板道出了内心话,吐露了对父母的牵挂,表达了对家的渴望。回家后,如果条件允许,准备开一家裁缝店,不想再沿袭祖辈田间扒口粮,山头找油盐的生活。曾老板怕她回去后不会再回来,付给薪水的同时,为姚春梅垫付了来回车费。“这次回去,恐怕就不能再出去打工了。父母打过好多电话,说今年春节无论如何要回家,把婚事办了。以前不愿回家,就是怕父母老在耳边催着找婆家。说心里话,我真不愿重复大姐的命运。父母在收了人家的彩礼后,便早早地把大姐嫁了出去。因大姐和大姐夫之间没有感情基础,也互不了解,草草地结婚后,什么矛盾和弊端都出来了。大姐夫原先在村里的小学做代课教师,后因教师清编给清退了。回来后,大姐夫什么也不做,脾气又不好,有什么气都往大姐身上撒。”姚春梅讲到这里,停顿了许久。也许她害怕在她身上找到大姐的影子,害怕山村寂寞的生活打碎她曾经美好的梦想。
姚春梅的二姐在北京打工的时候,认识了一起打工的一名河北籍小伙子,两人谈了一段时间后便私定终身了。起初,姚春梅的父母怎么也不同意,怕女儿被拐了,一分钱也得不到。当初,她的父母频频打电话、拍加急电报阻止这门亲事。后在那位小伙子邮寄了一万元所谓彩礼钱后,她的父母才逐渐松了口。姚春梅的二姐夫原先在北京的一个厂里担任保安,因与当地的一些小青年发生了矛盾,带着她的姐姐回到了河北沧州市的老家。
农村有个说法,女人都是菜籽命,落到哪就长在哪。婚姻便成了牵系女人一生命运的大事。而在许多打工妹眼里,不惜代价地嫁给打工所在地居民,以脱离贫瘠的家乡,似乎是极好的归宿,诸如姚春梅的二姐。
姚春梅说,二姐所以草草结婚,就是怕回到老家沿袭祖祖辈辈耕田劳作的生活。在回家之前,姚春梅特意绕道河北沧州二姐家想跟二姐一起回家。可姚春梅的二姐夫怎么也不同意,说在适当的时候,会带二姐及孩子一起回永新。二姐还特意为父母各买了一套衣服和一双棉鞋。在二姐家里待了一天后,姚春梅便独自回家。
车行至吉安县永阳路段时爆胎,满车的人怨声载道。售票员一边安慰乘客,一边帮司机用千斤顶换备用轮胎。趁着这个空隙,车上的男乘客忙下车就近方便,女乘客则走进路旁的林子也忙“放松”。姚春梅没有下车,怀里的小包一直抱得紧紧。从姚春梅的眼神里,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她的那份警惕。
令姚春梅担心的事情还是碰到了一回。车子过了吉安县敖城街,在距敖城街约2公里的路段,远远看见三个空着手的年轻人在拦车。几个较警觉的乘客要司机加大油门,不准搭乘他们,说那三个年轻人是此路段的惯扒。一听有扒手,姚春梅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两只手把包搂得紧紧,惟恐有什么闪失。
去三湾须在永新县城转车。到县城已是下午2点半钟。姚春梅忙到车站打听有没有车子去三湾,当得知最早回三湾的车子也在下午4点半钟时,姚春梅归心似箭的心情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在车站附近一个小餐馆里,我请她吃了一顿午饭。饭桌上,姚春梅吐露了心中一直哽在喉间的心结。“这次回去办婚事,真不知如何是好。父母找的那个男的,跟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只在家里寄来的相片上大概地知道他的相貌。据说是邻村的,初中毕业后便一直在家里种田,没有一点感情基础,怎么跟他过日子呢?”姚春梅的话语里饱含着许多心伤和恐惧。
上车之前,姚春梅买了一些糖果,说要分发给家里的一些小孩。
车行至汗江,天完全黑了。借着车灯望去,山路仅容两车并行,一边是黑乎乎的悬崖,一边是突兀的峭壁。进行中,龇牙咧嘴的山石似乎迎面撞来,司机拼命地转着方向盘。恍然间,天地好像旋转起来。大家随着车行剧烈地摇摆着,小孩子扯着嗓子哭叫,有人打开车窗,哇哇狂吐,刺鼻的腥臭充满了车厢……
下了车走了将近2公里的山路,才到了姚春梅的家。姚春梅指着一处低矮的瓦房说:“这就是我的家,终于回到了家!”姚春梅掩饰不住的满脸喜悦给处在大山中的村庄带来了一丝生气。远远地,姚春梅就对着一扇透着微弱灯光的窗户喊:“妈,爸,我回来了!”“妮儿啊,回来了!?”(姚春梅后来解释说妮儿是她的乳名)颤颤的声音落处,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老妇人含泪走出了屋。“妈——”姚春梅哭喊着扑去紧紧搂住老妇人。
随后,姚春梅的爸爸姚盛根也出来了,帮着姚春梅把行李提进了屋。姚春梅的父母见到我十分好奇,扯着姚春梅的衣角进了厅堂旁边的一间房子,嘀咕了一阵出来后,姚盛根一边让座,一边端茶、递烟,态度跟进屋时截然不同。
“妈妈,我们还没有吃饭呢!”姚春梅的提醒使依然沉浸在一团浓浓喜气中的姚盛根夫妇忙开了。
姚盛根内心似有不安地说道:“山里通讯不发达,至今村里还没有装上电话。要知道妮儿回来,真该好好准备准备。”与姚盛根攀谈间,姚春梅的母亲已从鸡笼里抓了只母鸡宰了。许是刀不锋利,母鸡挣扎了许久,使得鸡血溅了一地。姚盛根见状,忙跑到厨房里铲了锹稻草灰撒在溅有鸡血的地方。而后,点燃了一炷香,虔诚地插在神龛上。
姚盛根告诉姚春梅,今年春节,姚春梅的哥哥不回来过,说是在大学里护校,每天有15元的补助,还可以利用寒假时间打点工,挣点学费。这样,既可以为家里减轻负担,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学点东西,准备毕业后再继续考研。
听了姚盛根的话,我的鼻子有点酸酸的。虽然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但在除夕夜,家家燃放鞭炮,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的时候,姚春梅的哥哥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呢?
听到姚春梅已经回来,姚春梅的大姐连夜从邻村抱着女儿赶了过来。一见面,姚春梅就和大姐抱在一起,眼泪直向下掉,似有许多话语要倾诉。此时,整个房间充满着一种闷气,只有姚春梅大姐的女儿接过外公、外婆递过来的糖果津津有味地嚼着。
第二天清早,姚盛根为姚春梅找的对象也来了,提着两手的礼品,傻呆呆地站在门外,见了姚春梅,脸瞬间红成了鸡冠。待了约十分钟,姚春梅跟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为打破这种尴尬局面,姚盛根带着我们去看了家里为姚春梅备置的嫁妆:立柜、写字台、双人床……在这些嫁妆背后的一个角落里,我看到了那台21英寸的康佳彩电,用块红布盖着,上面布满了灰尘。姚盛根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多为妮儿置了点嫁妆。山里木头便宜,所以木质嫁妆偏多。妮儿的大姐出嫁时,没有什么嫁妆,妮儿出嫁,怎么也要体面点。”
随后,姚盛根把姚春梅的对象拉到一旁嘀咕了几句,隐约听见他在说6000元彩礼少了点,还要加2000元彩礼钱的事情。那个小伙子频频点头。
上午10点左右,姚春梅与父亲一同来到爷爷的坟上添土圆坟。那座土坟设在村后旁的一处山坳里,凉丝丝的寒风中,孤零零的有些凄凉。站在爷爷的坟前,回想自己即将面对的婚姻,即将与一个陌生男人生活一辈子的尴尬,即将被8000元价码卖掉的爱情,姚春梅泪流满面,双眼依然深情地眺望着通向山外的路,就像遍布山间的竹子,在山风的吹拂下不停颤动,显露几许酸楚和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