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说到清风马场，我就觉得已然戴盔披甲，红缨在手，踏着纷飞的落叶向天边一溜烟而去。至于要去向哪里，发哪门子神经我都不管。事实上，当我们行车在田野之上时，的确有树叶翩翩而下，无数的黑鸟渐次飞起，如同逆行的多米诺骨牌。后来我虚心向莫小楼请教，得知此黑鸟系乌鸦，一时语塞。好在我这种人长了一个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脑子。我依稀记得，一个名画家的笔下，就画着这么一只有气质的乌鸦。江南的乌鸦跟北方截然不同，瘦小的身子，写意的黄喙，正适合勾出一笔枯枝来栖。
这正是江南的婉约之处。无数高过头顶的荷叶摇摆在秋天的湖水中，起舞弄清影，连那隐隐的秋愁都能化成丝丝的喜悦。我想，如果酸诗派的大佬林有财在，自然少不了一番抒情。他瞪着万亩荷叶，仰头低头，脖子像灵敏的轴承，独怆然而泣下：没有在荷塘边痛哭的人不足以谈人生。但是我今天还真想跟他谈谈：没有在仙桃喝过酒吃过鱼的人，不足以谈人生。
酒自然是好酒，乃琥珀之光；鱼是大江大河的好鱼，顿顿有鱼，顿顿吃不腻。在此之前，小楼应约备了阳澄湖大闸蟹，让远在北方的木央央发了好大的神经，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诱惑，去螃蟹窝里狂吃十几只，吃到侧着身子过马路。后来，有一个叫麦子的美食家发来一张照片，照片上，数十只筷子撕扯着一头比杜甫还清瘦的小鱼，我就忍不住要笑上三分钟。该麦子又择日发来一张螃蟹的照片，还特地加了一句话，曰：没有吃过大闸蟹的人不足以谈人生。和她一起吃鱼吃蟹的人里面，就有那个醋派诗人。
在清风马场，我和莫小楼坐在一条宽大的船上江水煮鱼，凭栏而饮。有时我会停箸观远，看一看宽阔的水面，望一望天边的云，忽然就想到那句“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东荆河流经八百亩芦苇荡，像一条多情的带子舞袖生风，舞得芦花似雪，白鹭为歌，秋天慢慢地深了下去。虽然一瞬觉得如此浩荡的背景下人生小至虚无，但流淌于心的依然是不惊不寂，不悲不喜，一如这秋天的沉婉。
现在该说说江鱼了。我初到仙桃的当夜，小楼一家盛情接风，在当地最好的酒店为我点了黄古鱼炖豆腐。小火在锅底慢慢燃着，四溢的鲜香，可谓一箸惊，二箸馋，三箸变身为鱼仙。他的好友郭子带来了珍藏十几载的好酒，打开之前还说，时间太长，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酒。我是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一般的白酒闻之而眉蹙。郭子开酒之时，我精神为之一爽。这样的际遇颇难得。二十年前我应邀去泰安，与同学开怀畅饮，喝的是当地最好的老窖，当时一口气三大杯，面不改色心不跳，喝完之后第一个爬上泰山之巅，可谓年少气盛。如今，四十有零，又是一路十五个小时的颠簸，却喝得我热血沸腾，第二天早晨醒来跟小楼要酒，可见美酒之好了。不知道林不醉先生看到此处作何感想。对了，还有一件事要汇报他，那天夜里汉江边赏月饮酒，我没有让林不醉失望，做了一个潇洒的高难度动作——望南而呸。
在清风马场享受的民间乱炖也吃得我荡气回肠。各种小杂鱼轻炸之后跟萝卜丝在浓郁的汤汁中谈恋爱，那种味道一辈子都忘不掉，更何况四周水气淋漓，木船随波轻飏，让人觉得整个人生都醉醺醺的了。此前，我与小楼快艇凌波；此后，我们马踏深秋。小楼骑马闲庭信步，而我觉得这样太过婉约。我双手勒紧马缰绳，双腿夹紧马肚子，还要把屁股抬起来，一阵风消失在林子深处。我在马背上还有些想象跟大家分享：我觉得只是骑一骑马也没什么大意思，要好是前面候着一个江南美女，我一俯身就把她抱了上来，之后就不辞而别，去过我们的神仙日子了。
后来小楼特地选了一个莲叶田田的所在，陪我度过仙桃假日的最后一个黄昏。那时，正下着迷蒙的小雨，孩子们在雨中跑来跑去，我在水边酝酿诗意。席上当然少不了鱼，还有一个我钟爱的排骨莲藕汤。我喜欢这种感觉，小轩半掩，雨打荷叶，莲藕的香气扑面而来。
回家后我向杨甜瓜吹嘘说，我吃掉了半个汉江。杨甜瓜当然由惊而怒，怪我不带她一起去，她也是个喜欢吃鱼的人。但是如果我带着她，就听不到莫小楼惊天动地的呼噜，就不能跟美女在深夜畅谈人生。…………（此处略去一万五千字）
说到美女，我有一个重大发现。我有一个老同事曾经跟我说过，男人不可一日无韭，女人不能一日无藕。言外之意，常吃韭菜的男人三头牛都拉不住；常吃莲藕的女子温情似水，百般柔媚。比如，莫小楼在前面开车，楼夫人玉手轻抚给他按摩头顶。当时，我都不敢侧脸，生怕自己的不识趣破坏了一场恩爱。当我们在汉江边煮鱼饮酒之时，小楼附耳低语：我媳妇漂亮不？我诺诺连声，脑子里想的是杨甜瓜。
坐了十五个小时的火车赶到仙桃，又坐了十六个小时的火车回到我生活的地方。人生也许并没有那么长，能在短暂的生命之中找到几天的闲暇，同饮一杯酒，同唱明月秋，也不枉世上一遭。我们无亲无故，在一起也说不了几句话，却感觉早已混熟。如同我到过的小楼岳丈家里，同老人家，同两个漂亮的女儿把酒言欢、畅谈人生；也如同我们去到的小楼出生的小镇子小村子，在那里听老爷子谈论政治听奶奶唠叨家长，我仿佛又回到了故里，与我喜欢的人慢慢消磨着时光，慢慢走向秋天的最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