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从一个日子望向另一个日子，总会有些许的不同，即使平淡之中，即使同样的一场雨一幕风物，感受都会随了心境而变幻滋味与色彩。而它们时常更清晰地体现在你往深处走的时候，以及回眸。这天的天可能特别蓝，路可能迢遥无尽，你可能因了一丝牵念而望见了山的外面，目光不觉中就游走得那么远；更或者只因了一段旋律、一支歌、一个笑靥、一句话让你记得它的美好。
而这天的不同源于一阵电话铃声。夏日乡间，热线里传来具有标志性的小羊羔般嫩嫩的雀跃，而我实在猜不出这头与那头之间的相距。我们是隔着夜色呢还是醒在同一片晴空底下？那是哪里？挪威？尼日利亚？地下滚涌而出的原油让那头的天地大得超乎我的想象。却说这回不是，已经回青浦的家了，明天就来苏州找你，一早，来接驾吧!哈哈!
日子终于肯给出让人表情灿烂的惊喜来证明它并非平淡无趣。对着转眼就矗立眼前的灌篮高手般的、如今更因了马尾的造型而平添艺术气质的大家伙和依旧围绕着他松鼠般活蹦乱跳的“小媳妇”，如同一组再遥远不过的镜头一下子成为了特写的相聚，一时竟觉得这般不可思议。
三年前的川蜀之旅回到眼前。因为同样喜欢在路上，喜欢闲云野鹤地放飞自己，命运就让我们穿越万水千山由陌路到相知。可贵的是我们终究没有在之后的人海里失散，间或还能听见他们远自异国牵念的耳语。和我一样，他们也会动情地道出总被我藏在心里的那句：还记得吗？这让我感动。他们说在他们遥远的日月里是没有机会对人说出这话来的。所以每年的两个半月休假，首选总是回国，暂且撂下寄居生涯，尽情品尝家的味道，幸福和快乐的味道。天南海北，我们因此有缘相遇。
知道，随着他们的来到，我的欢快也必定无遮无拦地升起。“小媳妇”是我给起的名，那时候的她太淘也太雀跃了，性情里仿佛没有黑夜，快乐纯净得天籁一般。先是清早大草原上那一声嫩嫩的小羊羔的叫唤，如果连带叫醒了身边人怜爱的目光，朝霞就美妙地漫起，渐次演变成明晃晃的大太阳，挂你头上。这时候兴高采烈的热情，怕是你想躲也躲不过的了。我们就在这样的笑声里相识。
“说，‘自己是大坏蛋’！”后座传来咯咯的嘻笑。
一个嗡声嗡气的男声随之乖顺道：“我是大坏蛋。”而后顿起的笑声便闪烁了胜利的光芒。人是如此容易被感染，不由回头去看：一个女孩，极快乐的模样，旁边挨着个有些腼腆的大男孩。问怎么这么开心呢？原来她那位先生比她更孩子气，车一旦下坡就吓得不敢喘—— 恐高呗！
当时车正往黄龙去，一路山高路陡，每每经过险要地带，男孩总是忍不住先偷偷往外瞄一眼，尔后顿时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像受伤的可怜的猫，并非做秀地捂住贴着悬崖的那半边脸。女孩因此不失时机地要挟。等过了这地方，男孩马上会神气一些，即刻更正：“你才大坏蛋呢！”笑声更厉害了，渐次演变成温馨的武侠场面。
女孩告诉我家伙童年时曾从屋顶摔下，从此给吓住了。如此人高马大的男孩因了恐高而可怜成这样，无疑是件有趣的事情，至少能让我暂时搁下自己同样的恐慌而快意地欣赏他的模样。比如坐索道上峨嵋金顶，面对跨越两峰的惊惧时，他的颤抖可以让我按捺住心跳，努力不去定格底下刀削斧斫的万丈深渊。
那时候他们还没去过张家界，不知面对天子山索道以为如何。记得当年前往谒见，进了笼子才吃惊地发现它慢条斯理地要把我们举到蓝而亮的、一朵云也没有的天宇里去，高得仿佛都快离开人生，而我们唯有听凭头上一条细缆把持命运再无退路，把呼吸压到最低，面面相觑，十分钟的记忆因此遭遇屏蔽，除了被高高挂起和禁不住跃入眼帘的深不可测，始终没能记起坐对面的人长什么样。
然而他却不怕飞行。这于我才是无可救药的。固执地以为人在天上没法把握自己，以至每次起飞之际望向舷窗，流连的眼神总藏不住生离死别的凄惶。如果选择风筝和放风筝，那我必定是地上攥着筝绳的那个，因此总也跑不远。即便向往的威尼斯，十一月的墨尔本。
笑说你总有甘愿为之“赴命”的去处吧。也许……比如塔西堤？很有些把握地以为。那本《乘木筏漂过南太平洋》曾让我陷入持久的热衷，心驰神往且跃跃欲试。那就等着塔西堤的梦吧。而我已开始说服自己，飞那里，也不过八九个小时。
相形之下，成都则脚踏实地多了，这点我和她倒是颇有共识的。以为这同样是个让人悠闲散淡大可放缓步履的地方。里面的人过着天堂的日子，当我们这些外乡人冷不丁推进门去，即刻就能被锅盖里冒出白气来的生活的香味缠住，无法自己，不能远离。
老妈蹄花，白家肥肠粉，谭鱼头火锅，至于龙抄手之类的牙祭实在小菜一碟。曾听她品尝完美味街巷归来不住盛赞，赞且叹：唉，想不到还有这等好地方。这也太诱惑了，让人惬意得忘乎所以。要能像阿Ｑ那样随手掼出满把铜的银的，不如干脆留下来，吃死算了。到底啊，外面的日子可没有这么好闻的家的香气，总是少了亲情少了生活根部的滋味。是时他们兜里的人民币已然告罄。当我向她递过军屯锅魁去，便用楚楚乞怜的神情望向大男孩，同时眨巴着眼捧起，大口地啃，而后再接再厉捧起大大的桃子，把自己吃成孩子，并不吝展示羞涩可人的笑意。
其时我们也处于同样的尴尬之中。虽不如他俩饕餮，可天府丰盛的物产也着实令行程不堪重负。出门在外先生是大当家的。日常中我不管这些，他也不管，家庭收支一笔糊涂账。可这回仿佛头脑清醒且目光深峻，听凭我们胡闹的笑容随着越来越瘪的钱囊渐次黯淡，终于陷入一个人的盘算。发现大男孩也是，神情低调迷惘。而她还乐，照样把心底的快活布满脸庞，举手投足的模样那么年轻。相形之下我毕竟稳重了，不过揣着明白装糊涂，乐得静观先生们的狼狈样：落泊时候还顾着面子，嘴上说得漂亮，心里的苦涩满满当当。眼看着由热情地陪我们逛商店、义不容辞地提携大包小包，到自觉把守店外婉拒入内，结末到底如孔乙己拿十指护了他的茴香豆连声道出“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
最后的结局是：俩人从虹桥回青浦的车资都只好指望着家人。而我们则因了朋友接车大可凯旋而返。足见那一程有多圆满。
这个白天我们尽情复制了那样快乐的旅途之后，终于在乡间的月光里宁静下来。聆听他们走出国门这些年几乎遍布世界各地的披星戴月的步履，感受一路上并不轻快的背负，仿佛都能触摸到时空的另一端，言说里纯粹的亲密感，惹人怀想：这是多久不曾有过的感受了？
恍然间又回到清音阁的溪涧，入神地触摸着清浅的卵石，水那样清冽，闪得耀眼。那男孩胸前挂了一大串从猴区招惹来的“猴崽”，边趟水还边忙着为她往镜头里锁住那时那地雀跃的笑声。往事如昨。能把人笑出泪来的旅途如今也终于能让人落下泪水了。
我们在院子里一直坐到很晚，也不知言说什么时候低下去，流年里的远方悄然隐入清亮的银河。枝头落露了。蛙鸣虫声漫过来淹没我们的思绪。该进屋去了。明天，我们又将天各一方，意犹未尽的，留待下一次相聚吧。
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相聚省略了中间漫长的日月，使得走远的欢快重又覆盖眼前。可它总是短暂的，仿佛只让人醮着它的晨露来叙写别后的长夜。我是不是能真正使人快乐起来的人呢。相聚之际，心里的阔别或许已疼痛地开始。这时候往往让形神留在笑声里，心退到一隅，默默地，把握在手里的短而又短的时光一点一滴用慢镜头珍惜地记取。
而这幕相聚，也已是两年前的夏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