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当我不得不与条蛇近距离对峙时,眼前瞬间惨白。那蛇缠绕着比我强劲得多的家伙的臂膀,忽闪着信子不偏不倚对住我的脸。
他确乎有这么做的理由,想是服务分叫我扣了。那时候我做营运管理,终日必须以“倏”的肢体动作闪身上车,来给他们打分,而这分数直接关乎他们的收入。以我的性情实在不适合这种遭人恨的活计,也深知他们谋饭不易,客观地说若与之换位,能否做得更好也未可知,因此检查时总是尽量不隐藏自己。即便如此,对立情绪依然醒目。而我偏又凡事不愿解释,只求心安,沉静之中与人相对疏离。如此,当人无法走近你了解你,大致会觉得你这人声色不露地藏着很深的东西,确切地讲,有点阴险。于是乎,那天才不得不与他手里的那条蛇,遭遇。
那一刻我怎么办。尖叫,而后仓惶逃离,从此对他畏惧三分。
可我定是让他失望了,居然没有迸发出他意料中的叫喊。他不知道,我不会那样的。当独自面对突发的惊悚,多会以驻足凝神屏息来替代并非绝缘的声响。那种冷静几乎是一下子到来的,如同身体里迅速分离出另一个我,镇定、敏锐、坚毅。原来人在无助时候会下意识地拒绝逃遁,不愿输给自己。于是浑身的胆子都被从睡梦里叫醒招募起来,同仇敌忾。
实则也不是什么坚强。假如换了有所依赖的处境,其结果必然是“一声惨叫/在人的内心深处/留下烙印”。谁愿意穿着铠甲在日子里冲锋陷阵,不是说天塌下来还有你扛着么。坚强那只是特定情境里的迫不得已,既然有你在我就跟你后面好了。
可我现在是一个人,与条蛇面面相觑,无可逃避。蛇自然是怕的。记得念初中时母亲曾以一场电影犒劳我不俗的成绩,虽然进影院在当时颇为难得,可我的性情已不喜欢往热闹地方去,于是那场电影由二姐替代了我。晚上就我一人看家,无所事事随便拿本书来看,却是通篇讲蛇,也不知谁借回来的。掀开第一页就是大幅彩色的蝰蛇,然后是什么金环蛇、五步蛇、眼镜王蛇、菜花烙铁头……一阵阵发冷,可越怕越想往下看。忽听里屋仿佛传出什么声响,心怦怦跳,蹑足进屋去开亮灯,疑心地打探屋子各个角落,并不忘俯身掀起床单来仔细察看床底下,见没有异样才又回到外间,让里外灯火通明,门洞开,自己把守大门口,准备一有可疑动静便疾速逃离。当时就那胆量。
而此一刻,眼前就有条货真价实的蛇忽闪着信子与我对峙。一动不动观察它,其实也就是一般的草蛇,浑身无精打采又毛毛糙糙的草绿色,含混不清的花纹,像穿了件没洗干净的旧军装,中指粗,不及一米长,头不是三角形的,肯定没毒,否则也不会缠他臂上了。不张嘴,只闪信子,黑乎乎没什么光泽的眼神甚至可用善良来形容(蛇眼是瞎的?)。总之不见得怎么吓人,发怵的不过它的身份罢了。
再看执蛇的家伙,闪烁着的几乎一眨不眨盯住我的那双眼可比蛇眼犀利多了,满脸的似笑非笑继而嘲笑进而冷笑,臂上缠着的那东西更使他平添几分痞气(还好臂膀上没有刺青,那个样子在当时更会激怒我),大概以为小小一条蛇便成全自己在我面前高大成了不可一世的宙斯,傲慢,藐视,那张脸那副神情,显得比蛇更具威胁,便感觉心里有股潜伏着的陌生的力量在迅速崛起。接着,那个令他令我都意想不到的动作蓦然就发生了——感觉出手的已不是我,是突围出来的那股力量:当逼近的蛇头与那张不怀好意的脸让我实在忍无可忍,一把就从他手上夺下那蛇,朝了几米外的河奋力飞出去,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我们几乎一道,眼睁睁望着那幸运的东西在空中花里胡梢地扭曲着往水里落。然后,镇定地看他。他嘴歪了,咧开小半,眼睛惊牛般大而闪亮,脖子与目光保持高度一致地先奉送那东西入水,再机械地转回来落我脸上,嘴型一直没变过,变的只是眼神,由霸气而惊异而陌生,像给什么刺了一下,眼前这个平素不声不响貌似懦弱的人当从此令他刮目相看了。
再没有怕过蛇。无论关笼子里的还是生活里狭路相逢的。曾于乡间遭遇正穿越田埂的“火赤练”,有饭店的大王蛇那么粗,周身遍布色彩斑斓的碎花,亦能镇定地等它从眼前匆匆游过。其实蛇对人发起攻击,只在它以为面临威胁的时候。让一步,也便相安无事,如生活里许多的事情。况且什么蝰蛇、金环蛇、五步蛇、眼镜王蛇、菜花烙铁头之类的毒蛇于现实毕竟遥远,人大可不必因此承受自身怯懦心理的欺凌。如此,我是否该对他心怀感激。
“这人,蛇也不怕的!”当他事后仍激大了眼眸把我如是引荐给诸同仁,并招至不同凡响的肃穆时,才又恍然觉得身为女子能在生活里葆有惊吓的尖叫是多么可爱的情形。当一个人害怕的东西越来越少,那她自身也就在别人眼里变得可怕起来。而此时的我终于不复他人心目中的软弱。本已阴险,如今更兼可怕,那便是对峙之余令他令我都沮丧不已的终极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