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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日子

[db:作者]  2019-01-22 00:00:00  互联网

题记:2010年6月3日,是父亲故去二周年忌日。谨此粘贴此文,以燃一炷心香。

 

1、时值2008年2曰24日。

“叮铃铃”,电话急促响起,现在还是晨曦微明时分,天光暗淡,会是谁打来电话。懵懂中接过电话,“志强吧,你大昨晚不知怎么搞的跌倒了,现在穿衣都不行,”妈妈焦虑的声音响起。肯定是急事,并且事关重大,不然妈不会这么清晨拨来电话。“噢,我马上来。”我立马回复。放下电话,我一骨碌起床,边穿衣边回答妻的提问,“昨晚大跌倒了,现在不能起床,我得马上去。”草草洗漱了一下,就骑上车出发了。

到家,看到父亲斜靠在床上,一双眼呆滞着,虽黑黑的眼珠在泛着熟悉的光,但我看不到神气,看不到滴溜溜转。我说“大,你怎么了”,他只是拿眼珠瞪着我,嘴唇嗫嚅着,欲言又止。“你大讲话都不行,”妈在一旁说。我的头脑中迅速转过中风的念头,可父亲从来没有什么“三高”症状,平时血压一直正常,莫不是和昨晚跌倒有关,脑中淤血。我说:“昨晚怎么不打电话,颅脑着地是很危险的。”带着点责备的意思,妈无助地解释说,“我以为不要紧的,过过一晚就会没事的,哪想会是这样。”“那要弄到医院,”我说。“吴敏胜(妹夫)已叫了救护车。”我来时妹婿已到。我很愧疚,父母一直不想找我麻烦,认为我总是忙,他的儿子工作已够辛苦了,还让二老的鸡毛蒜皮的事让儿子牵心,故而平日我是接不到父母的电话,打来电话总是说需要什么菜,或者你大带了什么东西去你处,好像我仍受他们的庇护,我没长大,还不能为他们遮挡一丝风雨。我帮着父亲穿上衣裤。裤子一股尿骚的味道,母亲把它换了。穿衣时,父亲的手已不能自制,我们捉着他的手杵到袖筒里。

救护车来了,带着那种揪心的啸叫,将父亲抬上车,将这个坚强的老人抬上车,我的心蓦然沉落,眼泪好像要表达我这种意思,但我强忍着让它留在眼眶里。在车上,我守在他的头边,保护他不因车子的颠簸而左右摇晃,而磕到车厢。这种时候,我的首要任务是让他的头免受不必要的震荡,减少出血量。我认为是头颅受撞击在出血,在压迫神经,致使四肢麻木。我打量着父亲,很少这么仔细、切近地看着父亲,小时他很威严,我敬而远之,大了很少有机会,奔忙在自己所谓世界里,即使玩牌(近几年经常和父亲在一块打牌)、凑在一处吃饭,也是潦潦草草地对望一眼,很少停留超过三秒的,父亲脸上的轮廓在我记忆里很模糊,直至现在,我终于看到这张沧桑的脸,这张被岁月反复打磨过的脸,可脸已不真实了,因为面部神经已不自如,嘴唇歪曲着,带着痛苦无奈。我打量着脸,真实的父亲在离我远去,疼痛如一道细流在漫延。

穿过街市,还没清醒的街市。大家听到这种声音都知道又有一个危重病人在驰往医院。平素闻听这种鸣叫,我心都要起一种恻隐,回眸望一眼,但涟漪搬,隔会就平复,就淡忘这件事。今天这种啸叫陪伴着我,烙在我的心里,直至它在医院的走廊里停下。我和妹夫紧急抬下父亲,抬到急诊室。值班医生来了,看了,说做CT。又是CT室和挂号室来往奔波,我用几乎小跑的步伐驱赶着内心的焦灼,我想及早得到答案,让悬着的心落下。父亲推进CT房,我们在外长长等待,我无法坐下,来回晃荡。

终于CT房门无声开了,我涌进。医生说脑溢血,压迫神经。不出所料。问题大么?妹夫补充问道。这也是我急切想问的。不严重,轻度的。我长舒一口。

父亲住进了医院。母亲摸索半天掏出了口袋中的几百元钱。我的心一阵内疚。匆忙间没有带钱,平时口袋中也不怎么放钱,工薪阶层除去柴米油盐剩下的已不多,生养了我几十年,但我平日是很少给钱给父母的,就是逢年过节给点,也是可怜兮兮的一二百元,杯水车薪,算是养老么?周末一家三口去吃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几百元在医院里是没影的,抵挡不了几天,住下院,动辄都是上万的,平日听闻多了。交了五百元的住院押金,总算父亲在医院安顿下,有了一张自己洁白的床。白大褂人影的穿梭,给了我安慰。当透明的液体滴下,缓缓渗进父亲的血管,大家的心情松弛了下来,我们脸上起了笑意,已能就父亲的病情谈论几句。

 

2、夜晚的光柔和地洒照,病房里一片宁和。大家吃过饭都来了,围拢在父亲的病床前。看着父亲平静的脸,大家的心情也平静。也许点滴在起着作用,也许病情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父亲也时而睁开眼望我们一下,每个人扫过,一会又合拢。我们瞅见,说怎么样,好些了吧。父亲复睁开眼,轻轻点下头,我们递过一个微笑。我们笑他,现在父亲能安心躺在这里,平时都是在麻牌上,正打得欢。母亲跟上一句,说他要病好了,还不是照样出去。牌啊就是他的命。母亲感叹一句。我们知道父亲好牌,每日不变的功课就搓麻打牌,日夜无休。田间地头是风风火火地料理一番,有时锄头都没扛回家,半途就被人截去打牌去了。母亲还以为父亲仍耕作在菜园或山头,一瞧不是,无奈摇摇头,弄好吃的送去。我们都劝,再不能这样了,年纪大了,要多活动,活络筋血,这次恐怕和成日价坐很有关。我们打圆场,说,大大以后好了不会这样没日没夜了。父亲漾出一丝笑意,点点头。

时间推向八九点钟,母亲说你们都回吧,明早还要起来上班。我们都说平日都还没睡,劝母亲回去睡觉,看护了一天。母亲说,我今晚在这里,不累的,下午在瑞霞(妹妹)处睡了一下。我们劝了几次,母亲的意思很坚决。那母亲一个人也不行啊。我心里想。我说,我先回去洗,然后过来。妹夫、姐夫都争着陪夜,我谢绝了。他们说,那你不要急着过来,我们待晚点回去,你睡一下,下半夜过来。我思忖了一下,说好么。我知道父亲是一个人不能自理的人,事情多着,觉肯定睡不绵。我和父亲打了一声招呼,说我先回去洗,等一会过来。父亲盯着我,点点头。

朦朦胧胧中醒来,被手机闹铃唤醒。实在不想起来,因为睡得正酣,但想到父亲还在医院,在医院等我,赖了一会还是一骨碌爬起来。十一点多了,街上的喧闹已如潮退去,只有黄黄的路灯还在坚守着,有一两辆车急速驶过,有零落的人声。走廊安静,病人和陪夜的人都大多睡去,我轻轻推开门,母亲说来了。正在铺床叠被,她将我安置在长躺椅上,自己则和父亲偎在一块。我说我刚睡的,你那样睡不好的。我知道她须侧身、蜷着,老年人何以堪?母亲说我和你大睡惯了,这样行。母亲执意让我睡,并且掀着被子让我进去,我乖乖躺下。母亲忙乎了一阵,给父亲喂了水、接了小便,才躺下。病房的灯亮着,因为病人须夜间照顾,察看、起来方便。轻微的鼾声在病房荡漾。

一连都是这样,连着持续了半月。我睡着就睡着了,直到病房脚步杂沓,天光打在窗棂上,我惊起。母亲从来不唤我,母亲已打来热水,帮父亲洗漱,擦身。自己然后梳洗。我起来,母亲说,睡好了?我忙不迭应声,嗯嗯,怎么不叫我?没事的,你等一会还要上班,让你多睡一会。我叠好被子,母亲就催我走,我说帮打一下稀饭,母亲坚持不让。父亲静静聆听着,不时望向我和母亲。我只好和父亲打了招呼就走了。其实当我步出医院的刹那,心里默默长舒一口:空气清新,眼界开阔。

我不知我陪夜能帮上什么,但我执意要这么做,我觉得作为儿子陪陪母亲和生病的父亲,我心里踏实,否则躺在家我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安睡的,心有愧疚。这么陪着父母度过暗夜,一切都是圆润的,完满的。事后想想我的执意决定是正确的,我没有遗憾。因为父亲自躺倒到他撒手人寰不过短短的三个多月一点时间。在医院就是这么十多天,其余就是在家里静等死亡的阴影全部笼罩他。我的确也帮上了几次忙。一次,父亲挣扎着起来。整日价躺在病床,风风火火的父亲很不习惯,可医生又打招呼不能随便动弹。父亲开始几日还好,但时间长了就有一股怨恨情绪,说人躺着才会得病,他没病。总是想坐起来,都被我劝阻,白天还好,大家眼目关注着。夜间就没那么好了。果然咚的一声,父亲跌坐在地上,很大的一声响,我惊起,一骨碌抱起他,好像如抱起一只燕子,我不知何来那么大的气力,以后多次想独自抱起他,都没能如愿,是那时惊惧,还是猛然的积攒起全身的气力,我始终无法得解。我那时也很恼怒,责备道:医生说不能动,你非要动,不加重病情,这几天水不白吊了。母亲也被弄醒了,不知怎么回事时,我已抱上父亲,等明白什么回事,母亲也责怨:你不想好了,这么震动一下,血管又淤血了,水白吊了。同样的腔调。父亲一声不吭,乖乖地任我们盖上被褥,放平他的身体。我最后也动了恻隐之心,很理解父亲,我转换口气,说大,下次不能再这样了,医生说不能动,一动血管就出血,又压迫神经。躺个七八天就好了。大听到没有?父亲点点头。我轻抚了父亲短短的刺目的白发。父亲像一个婴孩。事后母亲说亏你住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我也抱不起来。我也很得意。还有我住在这里给了父亲很大的宽慰,父亲在我睡着后用他的手抚摸着我,我丝毫没有感觉,也许父亲抚得很轻,生怕惊醒他熟睡中的儿子,也许我确实睡得很沉。两者都有。这是事后听临床的病人说的。父亲也许预感到他生命的不远。

 

3、父亲再也不想住在区医院了,他禁食,无论谁劝都紧闭着双唇。大家猜测着他的心里。因为很少讲话,讲话也含混不清,嘴脸半边还是有点歪曲。父亲的病情不是脑溢血那么简单,主治医生开始怀疑是脑瘤,到了铜陵做了磁共振,果不其然,并且是晚期,已转移。我们当时听了觉得天塌了半边,尤其母亲半天怔着,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无声滑了下来,我们心都碎了。时常避开父亲在走廊上、在室外谈论后事,劝慰母亲。敏感的父亲恐怕察觉,尽管我们还是一致对他说只是脑血肿压迫神经,很快会出院的。但实际的情形是一日日地医院挨着,每日都是六七瓶点滴,其他没有变化。起了疑心。最终用无声的抗议表达他的心声,对生命的渴望也促使他再不能在这个小医院待了。这个医院父亲平日就不相信,因为不断有人为的事故,我对它的印象也不咋样。我们终于猜测可能是基于这样的原因。于是商量去往哪里?由我告诉父亲,说大,明天我们去芜湖看病,你干不干?父亲听了预料中的点点头。我们相互一笑,父亲当晚也进食,吃了许多。

芜湖是由妹夫和姐夫陪同母亲去的,其间的过程我不知道,回来听讲很曲折。到了弋矶山,不收,人满为患,走廊都住了人,二是看了病历觉得没治得必要,非要住,只能是走廊。母亲们还是作罢。由于父亲须躺着,带去的车已走办事,叫了当地一辆救护车跟随,又问了好几家,同样的情形,最后是在五院住下的。了却父亲的一个心愿,也了却我们的一桩心思。父亲住下也安心了,情形也确实好转,能起立,能下床行走。我的意思能住多长就多长,按父亲的意思办。可对家的渴念又煎熬着父亲,说你大想回了,问我什么时候接他,不接他都要走回来了。这是母亲对我说的。我感觉快了点,父亲应该在外多治疗些时间。但既然母亲这么说了,一到星期六,我就搞了单位的车去了。到了医院,父亲很高兴,宛如久别重逢的亲人样,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这在内向的父亲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我也高兴。不仅满足了父亲的愿望,而且效果不错,父亲讲话口齿比较清,下地行走能走几步。我们是扶着父亲上车的。我陪着他在后车厢里,让他靠着我。父亲生活了近七十年,但很少出远门,最多只在区里的几个乡镇转转,打渔、贩鸭。我让他一路看城市高楼,看铜汤高速两边的风景,看太平湖上两座伟岸的桥。这是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出区,其余的剩下时光只是在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村子里转转,还是在轮椅上。开始父亲还睁大眼眸,但其后微闭着眼,病情还是无情啃噬着他的生命,他的生命还是风中的残烛。但每到一个标志性景点,我还是特意指给父亲看,父亲复睁开眼淡淡扫一眼。看到他望着,我心就欣慰。我就一直半蹲着身,双手扶着,陪伴他一路从芜湖到家。

 

4、父亲住在家,完全是母亲一人的事,从日间的照应到夜间陪睡,母亲一人所为。我们只是周末或是每日的傍晚时分凑下手。母亲的劳动量可想而知。父亲咳嗽得厉害,每次听到咳嗽声起就要递过痰盂,拿出纸巾给他擦嘴。琐碎而频繁,后期渐没有知觉,还要用毛巾在他嘴巴里抠,然后到门前的河里清洗,以备下一次。在父亲住在家的最后日子里,母亲明显黑瘦而憔悴,哈欠不断。但父亲被服侍得很好,尽管卧病在床,但房间一点异味都没有,每天母亲都给父亲上上下下擦洗一遍,弄父亲喜欢吃的,边喂他边给他聊天,说着鼓励的话,哄小孩似的,说:你是最坚强的,小孩都以你为榜样,要多吃点,病就好得快。田里的稻子还要你去种。父母将几亩承包田侍弄得青翠可人,我们吃的都是父母种的,一年都不需要购米。父亲笑意浅浅,乖乖吃着母亲伸过的每一汤匙饮食。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因为他不知道他的真实病情,并且有母亲这个风雨相伴的老人的一直宽慰。有一阵父亲还试着让我们扶着站立行走。愿望是好的,但体力实在不支,半边神经一直压迫着,处于麻木状态,可怜的老人。如果能正常行走,依父亲的性格,肯定会强撑体力到田间地头侍弄他的心爱物,但天不遂人愿,父亲空怀满溢的激情。

后期父亲的病情加重了,母亲身上的担子也重了。完全处于迷糊状态,连钻心的疼痛都没有感知。元胡止痛片、麻醉药片都停止了,父亲一人沉睡在一个小小的角落。我们进来看着是一个状态,复进来还是不变的姿态,蜷缩着干枯的身,头垂着,眼睛微闭。唤着没有声言,喂他,他的嘴巴没有张开。但母亲硬是将每日的三餐饮食送进父亲的肚里,慢慢的、细心的,还是和他说着话,说着不变的话。每当母亲的汤匙伸到嘴边,父亲的嘴巴微微张开。我想已是开合的最大限度,凭着父亲的知觉,父亲已做了最大的努力。母亲就势将饮食送进。父亲的嘴巴开始咬嚼。一餐往往需要一两个小时,但母亲耐心这么做着,每日这么做着。最后父亲的嘴巴都不知开合,喂一口食都要候个十多分钟甚而半个小时,但母亲没有放弃,说着话,等待着,将父亲喂好她才自己胡乱弄口吃的。她不断变化着吃食,饺子、面条、稀粥,只要对父亲胃口,父亲吃得砸吧砸吧。父亲每日吃多少,吃什么,母亲都会和我们说,绘声绘色,很有成就感。

除了饮食,后期的清洗任务也很繁重。父亲开始大小便能唤人,后来就不自觉撒在身淋在床。母亲大量地换洗,从衣裤到被单甚而垫絮,有时没有拆洗完毕,这厢又复如是。母亲又将父亲挪到隔壁的床上,复撤换。有时我们去,母亲蓬头乱发在河里捶洗,这壁父亲已干爽爽躺在床上。

母亲一直陪伴着父亲走完最后一程,知道他的分分秒秒,也将夫妻的情感分分秒秒织进去。

 

5、父亲生病在家,那个生活了三十载的小村落就成了我的牵挂,那个二层小楼就成了我日日必进的地方,去看父亲,去陪他老人家。独子,我觉得我应该承担更大的责任。姐姐、妹妹也日日去,烧锅、洗涤,我则是蹲守在父亲床前,照应他,替下母亲。

父亲大多时刻还是闭着眼,复睁开眼望着我,定定地望着我。我不知道父亲的内心感受如何,是否知晓自己行将不远。应该有所感知,只是内向的他不愿说,配合着我们。因为在医院每当亲友去看望,总潸然有泪。父亲是不喜欢淌眼泪的人,男子汉,我的印象中父亲总是严肃的表情,刚强的表情,眼泪与他无缘。刚刚从芜湖回来,其兄弟姐妹闻讯赶来,父亲照样抹着泪。父亲还对母亲说,门前种了几棵树,什么树,山上栽了什么树。母亲说这是交代后事。真的?听之,我心猛然一惊,一股冷气钻入骨髓。我也拿眼望着他,这个慈爱的老人。父亲的黑眼珠尽管亮亮的,但我想是没有多少神,是无法被父亲掌控的,有时眼珠就那么定住,呆滞样。望累了,父亲轻合上眼,我仍柔和觑着他。父亲在我目光的萦绕下,似闭非闭,猫着眼,我和父亲就这么经常对着眼,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碰着赶忙移开,说着话也是三言两语。我和父亲总没有多少语言,是母亲经常和我们交流,父亲在一旁嘿嘿笑着。闹到现如今的地步,即将阴阳两隔之际,父亲终于可以细细打量他的儿子,多看一眼,心里就多一份宽慰,我可以无所顾忌地细察父亲,他的微微浮肿的脸,他的渐长的黑胡子,他的一颗凸出的牙齿抵起上嘴唇……父亲对我是依恋的,我从握他手上可感知。我轻捉着他的手,摩挲着,他使劲攥着,紧紧的。那一刻我触摸父亲丰富的内心世界。尽管父亲仍闭着眼,好像睡着似的。

我在他身体最好的时光,趁着明丽的日光,推着轮椅让他村子里转,看看妹夫、姐夫在田里撒稻子,本当是他所为,他今年只能看着,微笑着,说着一些话,还让我上前帮忙。我当然没去。他能离开么?到政务新区转,看看这个花园式的办公环境。沿着浦溪河,绕到对岸,然后转回来。这都是他熟悉的,曾用脚步反复丈量,如今只能用目光抚摸,用记忆追寻。父亲平静着脸,大多时候不声言,走到路坎,父亲会说小心点。我心里笑,当然会小心。不过依言马上将车靠里。父亲任我前行或停驻,没有反对的声音。有时小儿跟着,我就让他推一下,父亲表情上没有任何变化,但我想心里是欢喜的,因为这个唯一的孙子是他自小带大的,背着抱着在村子里街上溜达。儿子在这时显得很乖,缓缓地移动脚步,不是那个一刻不得停歇的野小子。

推着轮椅转了十多天,我以为父亲应很快慰,清风、青山绿水、淡洒的阳光,还有他亲爱的儿子和孙子,有一日母亲说你父亲感到痛,特别是轮椅硌在石头上,一震,身体钻心的疼。我不知啊,沉默的父亲你怎么不说啊。我知道病情是在恶化,癌症晚期都有一个疼痛的过程,死去活来,有时要打杜冷丁镇痛。我想想都可怕,父亲要遭这样一个罪才死去,多折磨人。父亲即将离开我们。我的眼泪流淌在心里。以后我就没有推过父亲,到医院开了麻醉药片。

父亲是干干净净离开人世的,病中我给他剔去了杂乱的胡须,帮他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头发叫孩子的大舅舅帮理了。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心绪是复杂的,虔诚而悲凉,愉悦而无奈。如再不料理,父亲恐怕就这个面目到另一个世界,但我帮父亲清清爽爽的面目示人,我又感到我劳作的意义。细心地,不让一根胡茬留存,也不让一根胡须牵扯起疼痛。剔除脚趾甲,我慢慢地磨圆,将趾甲缝里的每一丝污垢都清除……

 

6、得到父亲的死讯我还在园区上班。母亲来电话,说你大可能不着啦,你回来一下。我说哦,我马上来。挂上电话,没有停留。父亲紧闭着眼。但微弱的呼吸还在,体温还在。母亲叫来了隔壁的医疗室医生。母亲征询我的意思,我说挂点滴。我的意思能挽留父亲一会是一会。点滴挂上,我看守着。握着父亲的手,尚有余温温慰着我,传递着他的儿子和他的父亲还在一起。印象中父亲还回握了我下,一丝劲,但我清晰捕捉到。蓦然水停驻不动,我急忙叫唤母亲,母亲喊来医生。翻看父亲的瞳孔,说走了。撤去盐水。我握着父亲的手,冰凉。眼泪就抑制不住下来了。

父亲终于独自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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