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喜欢梅的,尽管我的小城里没有梅花。
浮光掠影里,我与梅有过几次短短的遇见。她凌寒盛开的芳姿,深深烙在映像里。
荷,梅,桃花,我钟情这三种花。牡丹,海棠,蔷薇,玫瑰等再优雅艳丽,她们只如我众多朋友中说得来的几个那般,偶尔推杯换盏与之沉醉,却没有剐心割肠般的牵挂。百合,郁金香,水仙,兰花等清雅高洁,自然有许多人视如珍宝疼惜她们,而于我,也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欣赏。不乏赏爱,却不会痴恋,也不至于化骨绵掌般写字刻文去镌刻心迹。莲,梅,桃花,它们是我的知己,知己的一半是自己。有时候,她们喊着我梅,我便以为自己就是梅,有时候几乎忘记自己真实的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喜欢桃花多一点,还是喜欢梅花多一些,或者更喜欢荷花。我问过自己,可我答不出这个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本身就是次要的。重要的,我是喜欢她们的,不是吗?我爱梅,恋荷,痴桃花。不是一般的喜欢,是有着剐心割肠般疼痛的喜欢,是有着日夜牵挂的喜欢。是痴迷,是爱恋,是今生舍弃不了的抵死相随陪伴。
人不会无缘无故喜欢一件东西的,人和物亦然。喜欢一个人有它私己的隐忍和怅然,喜欢一样东西必定也有它难以疏浚的感绪。梅花情结,早在年少时,就已经根植心里。
不是初恋,却也曾邂逅过一种异样的情愫。读书时,身后的男孩曾一次次对着我的背影唱着那首《一剪梅》。“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爱我所爱无怨无悔,此情长留,心间。”知道我喜欢文学,满满地摘抄了一本散文集子给我。闲暇时,他会唱歌给我听,从齐秦,张明敏,费玉清到王杰,一剪梅唱得最多。我在的时候他话最多,我不在的时候他会对着我的位子发呆,沉默寡言。同桌的女友私下里戏谑着我,不是没有过心动,不是不解风情,奈何感情,如水入口、衣着身,冷暖自知。入不得心的东西,决绝是唯一的出路。
秋天来的时候,他摘来殷红的枫叶给我,夹在书中,脉络清晰,红色不褪。没有任何交代,私下里跟老师交涉,换了位子,与他隔得远远的,同在一个教室,却已是明显的界限划断,从此泾渭分明,交集隔绝。看见过他的逃学,憔悴,隐忍清寒的眸光。冬天到了,梅花也开了。我却再也听不见那首熟悉的《一剪梅》了。却也无憾,这世间,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交集。也许有的感情注定是抛物线,偶尔的投映后各自伸向深远清湛的天空。风中的花儿,曾经用不老的香气触探过青春的滋味。很多年后,一天夜里写着文字,忽然想起这段温馨过却也清坚决绝了断的情怀,脑海里浮现四个字:雪里梅香。淡定,孤寂,自知自觉。
而后,一个很深的雪夜,有个人穿越异地风雪寒气长途跋涉风尘仆仆赶到我的面前,说,我来接你回去。不见玫瑰,不说海誓山盟,只是笃定的一句话,从此让我放下种种顾忌投入他温暖的怀里。白雪盟誓,怎样的真情可以感动冰冷的心?
我们的爱情几经严寒酷暑,夏天的时候父亲知道我们恋爱了,大发雷霆,直言相拒,凌厉拆散。后来,一场与黑暗搏斗的灾难降临,身心俱痛的我被父亲送到上海去治病,千里之外,彼此音讯隔绝。身体稍微恢复后,父亲带我去杭州游玩,心疲惫,意志颓败如灰,没有任何赏景的悸动。西湖边,看见荷。曲苑风荷的荷,刹那间给了我生的明媚和勇气。那一刻,泪生生落下,原来生命可以如此执着,恰如梅花惊破寒气吐露清香,莲子挣脱淤泥的羁绊,以千娇百媚的姿态盛开生命的美丽。冷荷清衣,从此种下这一种对生命不屈的姿势。我苦我咽下,我痛我隐忍,我悲我写字,我喜我看花。四季从此脉络清晰,感情清绝,喜欢就守着,不喜欢亦不惊动。
感情,恰似一朵梅花,有着清骨。遇到了合适的,自然会如飞蛾般投入他的怀抱,不计较名利得失,不在乎锦被绣卧,粗茶淡饭,一粥一饭,也有着锦帕刺情的热烈。倘使不对口,不合味,纵使三千宠爱在一身,也只不过是纸上的虚华,没有温度的虚设。我爱,必如梅般隐忍清淡。一怀清寂,也是自己担当。
毕业前,只为他一句话,你走了,我怎么办?背着父母撕毁那个沉甸甸的诱惑,轻易把唯一的保送指标让给别人。跟着他回了小城,从此后寒衣素食做我的寒梅,当我的冷荷。再后来,父亲仍然抵死反对,凛冽,冷肃,冷面冷眼。我沉默,我隐忍。谢绝相亲的人,躲开热闹。单车上班,安静看书,孤独行走。终于,终于,父亲陪着我落泪,说我傻。他让步了,被我的执拗。
梅花,在我的意象里,她该是一个袭裹着前尘旧梦的孤寂女子,素面寡言。犹如她的花开,薄瘦,自制,冷淡,压抑。红花也要绿叶衬,它连叶子也不要相衬了,独自开放,开得那么清坚决绝,那么惊天动地,忘生忘死。梅花,在词人的笔下是孤寂的,零落里,尘香如故。想起石评梅,她是最懂梅花的人。用血和泪,爱情乃至生命诠释梅的内涵。干净的东西最能够打动人,雪地里的寒梅,自有她逼仄冷凝的味道。
一个人的内心和表象有时候是截然的迥异,梅花亦然。雪地里盛开的寒梅,总给人天地苍茫,众人皆醉唯我独行的怅惘。凌寒而开,偏又开得那么脱俗的美,有着那么蚀骨的香味,这一场清寂里得来的欢娱,即使短暂,也是触目惊心的怜惜,天宽地阔的懂得。
岁月忽又晚,惊蛰的寒气弥漫在这个小城。人的情绪有时候像冬眠的虫儿,不惊不动安静蛰伏在琐碎的尘世里。而有时候又恰如嗅到春雨的梨花,努力挣扎着探出温柔洁白的情愫,如一个熟知的故人,久别后,忽一日,忽一时,风尘仆仆赶到你的面前,伸出他温暖的手,探入你的五脏六肺,触摸你的骨骼。那些冷静瞬间土崩瓦解,记忆犹如狂饮着的醇醴,慌不择路地奔流,顺着光阴的甬道急速溯回,化作泪水,打湿我指尖不肯老去的怀念。
这人生分明是一场热闹与孤寂的抗衡,得到与失去的颠沛辗转。梅花旧事,薄若宣纸。
青春,是一杯隔夜的茶,沁凉,余香却隐忍着不肯散去,时光深处,物是人非它也要与光阴殊死缠绕,疼痛纠葛。往事,如古绸缎上的折枝花朵,在烟雨里,瓣瓣陨落。每一桩心情的垦拓,那些山盟和水逝,我都坚守过。涯岸相送,有些心情终会剥落,如青铜般清幽老去。光阴如簇,十万春花如梦里。
梅花,外艳内凉,它以删繁就简的姿势嵌入诗人的笔墨里,以沁香热烈的芬芳弥漫俗常的生活。喧攘的尘世,我只想在白茫茫雪地里,守着自己的薄欢未央,安静地看一场梅花,看得繁花落尽,看得情丝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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