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 疾
那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好,眼睛里好像有异物,我揉了好久,一点作用也没有。妻子上夜班去了,想让人看看都不可能。好容易挨到了天明,早早起来自己翻开眼皮,瞅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可就是磨人,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我的血糖是有点高,可总不至于什么过渡也没有就突然失明了吧。
我的心理素质一直不太好,痛苦往往会被放大若干倍,最后让人陷入绝望的深渊.
难道眼睛的两盏灯就要这样地黯淡下去了吗?难道我身上又有一些东西要离去了吗?
因为气管不好,10年前我就把烟戒掉了;因为血糖高,我又把酒戒了、把糖戒了、把水果也戒了。过年,吃不上圆宵;过端午,吃不上粽子;过中秋,吃不上月饼,因为它们都含有大量的糖,需要正常的夷岛素来分解,而我的夷岛素的小溪几乎已经断流,濒临干涸了。
人小的时候,生命蓬蓬勃勃的,一天天作着加法,枝枝藤藤伸向了阳光,伸向了春风,伸向了高远的世界;而人在步入中年以后,渐渐地就叶疏花稀了,和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一枝一枝地告别了阳光和春风,梦想纷纷乱乱地从枝头凋落下来,萧萧瑟瑟地在风雨中溶化,回到了大地泥土里。
我去医院检查,医生是我的朋友,他翻开眼皮看看,说:“你眼睛里有一些结石。”我吓了一跳,眼睛里竟然会有石头?我躺在手术椅上,医生一个一个地取着石头。他先用手术刀划开包裹石头的组织,再用针细心地挑出来,我听得见针尖磨擦石头的细微的响声,也听得见一个个石头取出来抛到玻璃器皿里时发出的声音。我的眼睛在流血,在疼痛。手术大概作了半个小时,医生说总共取了8个石头。我躺在手术椅上,是一个很沮丧的人,这些石头给我制造了多少痛苦啊,它们曾堵在我和世界之间,遮蔽着我对外界的寻觅,也堵塞着外界光明的涌入。
时间很荒凉地流动着,多少年来,我就在这样的时间里漂走了一些又一些和青春有关的东西、和爱情有关的东西、和幸福有关的东西。
医生以为我睡着了,他轻轻地把我叫醒,为我冲洗了眼睛。
我慢慢地站起来,离开了刚才那种荒凉的状态。试着看看医生,他正对我微笑,眼睛应当是一个看微笑、看美丽的器官啊!
医生让我看那些石头,它们就像一个个微小的石榴籽,上面裹着一层红红的血。它们有芝麻粒一样大小,擦去血后,发现个个玻璃般透明。
这是光明的淤积吗?
我是一位教师,你能想得来手术后我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天天依然得改山大的几垛作业,周周得改更高的山一样的几垛作文;得看很多的参考书,备课再备课。
那些日子里,我的世界是朦胧的、混沌的。
我和世界之间隔着一层大雾,那些书籍和文字都缥缈在遥远的云山雾海里。
我的白天就像月夜,只好摸着行走。
眼睛的炎症不到两周就消去了,可视力却一直不得恢复,而且一看书眼就花,就模糊不清,视神经就困,头就胀痛。医生说,你是积劳成疾,用眼过度,你已把眼睛用伤了、用废了。
我回望着我的职业,也回望着我几十年来的生活。我的眼睛走了那么迢渺遥远的路途,它的确太累了,太乏了。
而我的眼睛还有多少路要走,那么多书籍在诱惑着我,等待着我啊!
我的视力渐渐走了,说明我将会永远疏远书店、疏远书籍、疏远写作,从而也将疏远多半个世界。
我庆幸自己曾经读过许多的书籍,如果将来我的视力一点不留地走尽了,我就会坐在黑暗里一本一本地翻动记忆和印象,让自己在记忆的世界上神游。
最近,那位眼科医生对我说,要节省视力,不要把视力彻底用完了。
岁月是一场大风,我紧紧地抱住自己寥寥无几的青春,生怕它被大风吹跑了。
阳光的门,永远为我敞开吧,我会节省视力;我会拒绝一切甜蜜的食物,把血糖降下来,让身体上的窗户明明亮亮,通畅地流进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