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家坡捕萤记
现在,春天刚刚开始,可不知为什么,我却想起了那次去雍家坡捕萤的事情。
早听人说,雍家坡一到夏天,几乎每一个夜晚都密密地飞舞着萤火虫。半坡上、山脚下、野草坪、树林里、河滩边,流萤明明灭灭,星星点点,浓浓淡淡,画出万万千千的弧线,煞是迷人。
去年立秋的第二日,有朋友约我也到雍家坡去观赏那一种景致。我是一个喜欢时不时地陷入幻觉里的人,雍家坡纷纷乱乱的流萤飞舞正好能在我的眼前营造出梦境来,所以,我巴不得和他们一同前去。
同去的还有几个孩子。
车子到达雍家坡,天已经黑了,但还没有彻底黑透,因为在西天的极远处还残留着一线血色的晖光,像是天的盖子还没有合拢而出现的一道缝隙。
等到那一线幽光渐渐消失,雍家坡就完完全全地淹没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同伴说,这里的夜怎么这样黑啊,这样黑的夜在别处是见不到的。
似乎雍家坡天造地设般地适合萤火虫的活动。
我们站在坡下边,另有一些人也站在坡下边,等待着迷人的景象的出现。
尽管天黑,我们还是能看见四围大山的轮廓的,除了西边留着一个缺口外,它们都高到天上去了。雍家坡原先住着几户姓雍的人家,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都搬走了。现在的雍家坡的半山腰还残破着一院没人住的瓦房,院子里歪斜着一棵瓮一样粗的老榆树。所以,雍家坡显得有些萧索,有些荒凉。
“看,看,看,萤火虫出现了!”那一拨人中也是有几个孩子的,他们锐声尖叫着。
随着孩子们的叫声,整个雍家坡的梦境从草丛里升起了——
稀稀疏疏地,这里飘着几粒,那里飘着几粒,像是约好似的,说亮都亮起来了;然后,从草丛里飘出了更多的光点,拐着弯,抖动着,飘忽着,光点逐渐密集……在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数千数万的萤火虫都出来了,雍家坡骤然成了一个光点的世界。同伴们都静静地看着,连那些孩子也屏声静气地伸长脖子在惊奇、在着迷……
过了很久,才有孩子怯怯地说:“妈妈,我们是不是到天上了,怎么四周都是星星啊!”
另一个孩子说:“这比天上的星星多多了,比十个天空的星星还要多吧!”
大人们都不说话,尽管大人们现在也变成了儿童。
一个小女孩说:“记得老师说过,一只萤火虫就是一个孤儿的灵魂。他们走失了,没了家、没了亲人,飘泊得很远很远,提着一盏灯在满世界寻找他的亲人的。”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孩子说:“世界上有多少孤儿啊?怎么都在雍家坡来找了?他们能找到自己的家和亲人吗?”
孩子们怕是有些忧伤了,他们紧紧地拉住大人的手,生怕不留神被谁抢走了成了孤儿似的。
就在这时,突然刮来一阵风,整个雍家坡的草木发出了一种低微的声息,像千万只手在揉碎纸页,像数不清的人在轻轻地叹息。
随着越刮越大山风,萤火虫的世界也开始倾斜——
风是从北边刮过来的,可以清晰地看到几乎所有的萤火虫都在向南飘舞。可以想象得到,它们都是跌跌撞撞、蹀蹀躞躞地飞行着的,沿着命运留给它们的唯一的方向飞行,不知道这一场风要让它们飞行多远,飞行多久!
我们站着的地方风要小些,太多的萤火虫都挣扎着朝这风小一点的地方飞行。有一些被风刮向了天空的高处,回旋着,不知它们会止息在何方!更多的萤火虫尽可能地让自己跌落下来,栖在草叶上、棘枝上,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对抗着巨大的命运,以不被风带走,不被风肆意摆布。
风还在吹刮,雍家坡北坡的上空几乎没有一粒光点了,而南坡之上的光点密密麻麻的,似乎随意伸出手去猛抓一把,就能抓住好几只来。
本来大人和孩子们是带着透明塑料袋来的,我们想捕一些萤火虫回去,也好演绎一次囊萤苦读的趣事,看看就着若干只萤火虫的光亮到底能不能读书;我们还想逮满一袋子萤火虫,然后一下子放出来,看看到底是怎样一种景象的。可是,现在,我们谁也不愿意捕捉那些提着灯盏的小生灵了,更何况一阵山风的吹刮,更让我们内心生出些悲悯:这些携着一滴光亮的、美丽的小生命,活着是多么不易,随时都有被彻底摧折的可能,随时都会被风雨、寒冷、饥饿,或别的什么生命拿走仅有的一丝光亮;越是渺小的生命,其宇宙疆野越是空旷无垠,越是密布着吞噬自己的深渊,越是走不穿太遥远、太巨大的荒凉……
风停了,萤火虫们又纷纷从草叶、棘枝上飞起来,一时之间,雍家坡重又成了一个萤光飘舞的世界。
萤火虫,你们能相互看到自己世界的光亮吗?你们能不能遇到同样提着灯和自己可以飞行一夜或一段路程的另一只吗?
萤火虫,你们用什么语言说话?用什么方式相爱?是怎样妊娠产子、繁衍出家族的啊?
雍家坡的萤火虫还在飞舞。
在一弯月牙露出南山顶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雍家坡。我们谁也没有捕捉一只萤火虫,任由那些寻找家、寻找亲人的孤儿们继续在雍家坡的夜里寻寻觅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