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乌托邦,或时代错位
人,应当活在自己所处的当下时代里。这个时代的一切刺激触发着你的所有感官,养育着你的身体,给你以种种可见的和不可见的滋养。这是一个基本道理,可是,在现实生活中,有太多的人不是生活在当下的现实处境中,而是滞留、迁居到别的时代里去了,眼下的时代只是他身体赖以存活的物质时空和生物性的生命依托。
这种肉体和精神的两栖、分居现象,导致了他们精神的无限痛苦。
备受这种痛苦折磨的人们有法得到自我拯救或客体救助吗?
我有一位朋友,人是个很有良好品质的人:正直、热情、善良、诚恳。可是,许多年里,他活得很痛苦,老觉得眼下的时代是不属于他的,而是别人的时代、别人的“家园”,他只是这个时代的暂居者、逗留者和流浪者。他感到这个世界怪怪的,一切都不可思议;他抱怨周围的人都没血性、没思想、没心肝、没原则,怎么人人都能安然置身于这种非人的生存境遇里!怎么人人都如此轻易地认同了这个异化得面目全非的病态时代!他时时处在一种无处诉说的愤怒里,深深地愤世嫉俗、瞧不起和他共用着天地、同处着时代的人们。仿佛整个时代的人都故意在和他过不去、都在和他作对,使他陷入了荒原一样凄凉无助的境地。
他曾对我说:“是我的脑子进水了,还是满世界的人脑子都进水了?”
他叹息自己的精神上孓然一身,高山流水的古琴曲招不来一个知音,振臂一呼也没有应者云集。他只好命名这是个荒漠、退化、彻底畸形了的时代!
他家里的陈设都是毛泽东时代的,像章、草绿挎包、《毛泽东选集》《毛主席语录》《老三篇》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马恩列斯全集》《毛主席诗词》……并且一叠一叠地保存着上世纪中期的报纸。他最爱唱的是那些红色老歌,最爱看的是那些样板戏和红色电影。他擅书法,练的也是仿毛体……
他找不到说话的人,找不到倾听者,就自己写文章了。几乎青一色都是怀念毛泽东、华国锋以及他们所属的那个时代的。他把那些文章登在网上,要人去看、去认同,别人只好顺着他的要求违心地说些不痛不痒的赞美之词,如果有人稍有否定,或者平心静气地和他商榷,他就会翻脸谩骂,就痛斥那些人是心障、无知或智残。
他,就是如此地寄生、苟且在那个早已衰亡的时代的阴影里,流连在自造的枯黄暗淡的梦幻里。
于是,我和他慢慢疏远了,因为我们的话语缺失了一个个双方都能接受并且可以兴奋起来的对接点。
但是,他是执着的,认真的,一直在苦苦地回望那个湮灭已久的时代。
我感动于他的执着,因为尽管他是“九斤老太”的后裔,可他毕竟是一位思想的携带者和坚守者,有自己所崇尚的信仰,有自己所折服的主义,他没有头脑空白地活着。
由此,我在想,什么人有可能“患”上时代错位症呢?
首先,是那些对诸多社会形态有所认识的人和对更美好时代强烈期待的人。他们自身的生命体次第经历了两个以上的社会形态,对各个社会形态下的人生现实有过真切的体验,于是,在比较中,孰优孰劣,让他们了然于心。如果那个让他们醉心的时代是“现在时”,他们就会热爱并且欢呼,否则,就会痛苦地把自己的精神迁徙到别的时代,灵肉分离、“身在曹营心在汉”、“活在别处”,成为“时间里的眺望者”。
其次,是那些在当下时代生存、生活的不适应者,是那些受排挤、受压抑、受虐待者,是那些在利益上和时代分配方式格格不入的人,或者是那些性情和时代氛围相左相悖者。当下的境遇对他们不利,并且看不到一个指望和出路。于是,他们落寞、颓废、满腹牢骚、怨天尤人、诅咒这个时代早早寿终正寝,盼望时代倒退或驶入自己能一试身手的时代。
再次,是那些往昔时代利益的既得者。他们犹如已逝王朝的“遗老”“遗少”,老想回溯到他们的辉煌岁月,重享那种失去的美好,重逢时遇,给他们生活和精神以无限的安妥和慰藉;也有人曾受惠于那个时代,便以感恩知遇的心理,打不开、解不脱那个情结,以为那个时代是“一位救他渡出苦海的侠客”,该以终生的感念忠心报答。
我的这位朋友,就属于上面的第三种类型:文化革命时,正当他最美好的生命时段,因为“根正苗红”,时代便成了他最佳的生存土壤,成为他孵化梦想的天堂。他被推荐上了大都市的一所名牌大学,机遇带他步入了社会较上层次,从此彻底结束了一个山民子弟荒凉、无望的生活。同时,在他所有的生命阶段中,那个阶段给了他所想要的一切,满足了他以往和后来不敢想象的理想境遇。
当然,人们也可能有超越狭隘自我价值的追求,会以一个走出小我后的眼光来评价时代的优劣,但是,这样的人太稀有了,他们只是凤毛麟角的“圣人”“贤人”和“至人”,就一般的社会成员而言,他所欢呼、热爱的时代,都和他的个人利益、精神境遇密切关联。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王国维,大清王朝被时代风云所荡涤,被时代浪潮所淹没,他觉得自己的理想国不存在了,出于圣朝崩坏,“义无再辱”的想法,他投湖自尽,以生命去殉朝、殉帝、殉道。
此种血性,让人感叹唏嘘:那个满人的家天下,竟然成了他拿掉一生一世独一无二生命过程、乐于躺入的坟墓!
我的朋友,何尝不是如此,他寄身于此世,却葬心于彼世。
他的精神,事实上,早在那个时代结束时就结束了。
在我们学校外面的马路上,整年流落着一个神经出了麻烦的人。他天天都在愤怒地自言自语——“别把牛皮吹大了啊……别把牛皮吹大了啊……”
知情的人说,他曾当过公社文书,因为拒绝虚报“大跃进”时代的亩产而被开除了。可怜的他,思维就停留在那个让他精神毁灭的事件中了,再也走不出那次创伤。
那个时代给他的打击太大了,几十年了,他的苦涩、伤心、愤怒还是说不完、道不尽。
有时我想,那些削发为僧、出家为道、剃度为尼的人们,大多都是不认同“现世”的人,他们强迫自己在某个人生阶段停下来,天荒地老地去留驻那段最好的时光。
我又想起伯夷和叔齐之类的遗民来了,想起髡首疯歌的接舆来了。他们的血性、骨气的确让人敬仰,可是,他们只是一缕期盼时代回光返照的梦幻,只是汹汹大水泛滥中的一声柔弱的叹息。
我们芸芸众生,做梦都想自己有一点“圣贤之忧”,从而产生出一些不凡的人生崇高感和生命价值自我认同。
这种想法是可贵的,因为人人都想人生价值最大化。
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因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圣者都是小人物成长起来的,正是这些小人物凭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信念而跻身于圣贤之列的。
但是,有大才智、有大德能者毕竟少之有少,当我们走过较长的一段人生历程,无数迹象证明我们不具有圣贤之才后,就该回归到芸芸众生的行列中,安分守己地享用自己的平凡人生,以避免跌入过于“高蹈”而两者皆失的悲剧。
当然,一个对所处时代过于趋同的人肯定是平庸的。
人类社会永远都是在对现实不满的变革中行走的,任何一个时代的不完美都需要止损、修复、填补,或重造。对现实的怀疑、否定永远都是推进人类进步的最根本的动力。
千百万个人都在怀疑,都在期待变革,都在参与对现实的解构、重造,是社会具有勃勃生机和不竭活力的表现。
伟大的思想家啊,是为社会带来黎明的人,带来雷霆和闪电的人,是人类真正的精神先驱和帝王。
所以,我们敬仰鲁迅。
自己的思想和时代错位,要看你怎样错:那些怀疑、审视、损毁一个又一个病态、腐朽旧时代的人,那些期待、预言、鼓动、创造崭新时代的人,永远是时光里最鲜活的血液,是世纪里最富生机的春光;而那些因一己之利害、因才智缺失、因孱弱无能、因抱残守缺而呼唤已被正常埋葬的旧时代的人,永远是腐朽时代的殉葬者,是面对新时代的螳臂当车者,是早就死去的人。
所以,当你拥有个人的乌托邦,就得想想它的存在到底对社会具有负值影响还是正值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