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匹马是这样活着
几年了,我总是不等天亮就风一样地行走在路上。妻对人说,我是一个苦命的人,从来不睡懒觉,如果哪天不早早起来跑步,就会蔫蔫的,病怏怏的。
自入冬以来,我起床后用冷水洗了脸,就会站在靠东边的窗前看看天气,决定拿不拿伞、衣服是穿薄还是穿厚……在无意间,总会看到黑古隆冬的椒溪河对岸有一道灯光一闪,就不见了。开始几天我不在意,后来觉得好奇,很想知道个究竟。
今天早晨,外面风大,满世界都是沙沙沙的响声。妻说,可能是下雨了。我打开窗看看,一股冷风吹进来,让人打了个趔趄。外面没有雨,只是风大,空中漫飞着树叶,萧萧瑟瑟的。
我没有看到河对岸的灯光。
在风里跑步是很吃力的,风吹乱了头发,吹得衣襟漫飞成了翅膀。
四野漆黑,路边是一大堆一大堆的树叶,嘁嘁嚓嚓地抖动着;谁家的狗站在路口上,有些茫然;大山只是又黑又高的暗影,河水隐隐约约地在呜咽……我从保护区管理局下面的铁索桥过了河,沿着河那边的路往北跑步,迎着风,有些气喘,脸上被风激得生疼生疼。就在我跑到我家的河对岸时,看见一辆摩托车从北驶来,在河岸边嘎地转了一个弯,熄了灯。那人就从河栏的缺口处下到河滩去了。我心里纳闷,这么黑,他到河上去干什么?我站在高高的河岸上看了一会儿,原来河里的草滩上是牧了一匹黑马的。夜色慢慢变淡了,牧着那匹马的绳子有一丈多长,也就是说,整整一晚上那匹马只能吃到半径只有一丈多的圈子里的稀疏的枯草。那人走到马跟前,嘟囔了几声,就把马往河岸上赶。马很听话,穿过乱石窖时蹄子上溅起了一些小小的火花。
我一直站在河岸上观察着这一切,等那人上了岸,才看清原来是在城东的山上修防火瞭望塔的民工。
他发动起摩托车后,就用一根鞭子去赶马,马还是很乖,开始在他的摩托车前小跑。随着摩托车速度的加快,马也就“得得、得得、得得……”地跑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转过了王八砭的石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这匹马和他的主人我都是见过的,去年城西山上修瞭望塔时,就是这个民工赶着这匹马驮水泥、驮钢材、驮沙石、驮木料的。有好多次,马背上码得像小山一样,马蹄在打滑,马在打趔趄,甚至马被压得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呻吟,口里吐着白沫……可是,那民工一点也不心疼,骂骂咧咧地用鞭子抽那马。马浑身颤抖,流着泪水,挣扎着站起来,那人就又往马背上码行李,又挥动着鞭子朝陡峭的山上驱赶。
由马,我想到了牛。
我小时看到过很悲惨的一幕,至今难忘,也许这一生再也忘不了。
村里一个叫瓜蒂的人,长得五大三粗,靠赶牛车营生。一次,他给人家拉石头。遇到一道长坡,车太重,牛实在拉不动了。他就让老婆用石头垫住车轮,然后在牛的屁股后点燃了稻草。风猎猎地吹刮,稻草燃起了黄黄的火焰,烧得牛尾毛滋滋作响,风中弥漫着焦糊的臭味。那头牛腾地站起来又倒下,蹄子在路上挖出了深槽,拼死命往前挣。可是车多重啊,车子还是一动不动。我眼巴巴地看见稻草的火焰把牛尾毛烧光了,把牛尾巴烧焦了,烧得剩下了少半截……瓜蒂的老婆上去打火,可怜那牛,可瓜蒂却把他老婆一把推开,点燃了更大的火……
记得有书记载,说尼采曾在大街上抱住一匹马的脖子大哭不止,当时我是相信的,后来我更加相信。
一条生命来到世上,是多么偶然啊!我们有幸成了人,而那么多生命成了马,成了牛,成了羊,成了猪,成了狗,成了虫子,成了一草棵……它得在它已不可更改的命运中活下去。它得在应对人该应对的一切困难之外,承受人给它的委屈、对它的役使、对它的蔑视羞辱、对它的亵玩、对它的禁锢、对它的杀戮、对它身体皮毛器官的利用……
人啊,只不过在生命赴世的那条岔路上,有幸成为了人!
人就该如此对待那些不幸而沦为畜牲、沦为禽兽或沦为虫豸的生命吗?
话又回到早晨我看到的那匹马上。
它,在整整一个秋天,在这个初冬,一直就是这样在河滩上过夜的。下雨了,它在河滩上;闪电了,它在河滩上;刮风了,它在河滩上;圆月残月照过它,蚊蝇霜雪侵袭它。属于它的,就是绳子所划的界内的青草或枯草,属于它的,就是只要还活着就会无期限地被奴役!
天亮了,我往回走,抬头看看东山顶上,也许那匹马已把几百斤行李送到了那个工地。
今天是刮着风的,晚上一定风大,也许我会在苍茫的暮色里去看看那匹马,把牧它的绳子接得长一些,好让它在黑暗里能吃到更多的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