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佛坪
有方家说,道在天地玄妙处,亦在庖厨烹焯间。
佛坪天高地远,疏离了人类的诸多经验,却积存了自己的经验。庖厨之事,多可说道。由此可以写真人的生存状态,也可透露一方物产以及人的灵性,并可邀你来日云游佛坪,大快朵颐,尝见一方天地间的炎凉甘苦。
我不善炊事厨艺,却乐于以拙笔记下佛坪的一些地方小吃,如下——
佛坪菜豆腐
佛坪山地清凉,大豆虽然生长于炎炎酷夏,却有清凉之性。
做菜豆腐时,先于前夜用清水浸泡拣净秕粒、杂物的豆子于陶瓮或木盆,置于清凉处。夏季泡豆不可超过六小时,时间过久,就会醒胚生芽。泡好后滗去陈水,加入清水,即可上磨。磨豆以石磨为佳,铁器磨出的豆浆有铁腥味,会减弱豆浆的纯洁,味不正。磨出的豆浆要细,要匀。山里人多用细纱布过滤豆浆。三尺见方的纱布,四个角固定在十字形木架的四端,纱布就成了一个吊床豆帐。稀稀的豆浆浇在豆帐上,汩汩下泻,就滤掉了豆渣。滤好的豆浆细嫩、洁白、匀净,如粘稠的奶液。
做菜豆腐一般用铁锅,烧木柴。因为铁锅受热平稳,烧柴薪也便于控制、调整火候。锅里加清水,倒入豆浆,烧开后,要不停搅动,防止锅底沉淀焦糊。这时,往锅里倒入去菜帮切段的白菜,烧开,待豆浆翻几个滚后,就要减弱火候,往锅内加味道纯正的清浆水,或卤水。这时,不可莽撞,要边加边搅,适可而止。见锅内有豆花不断凝结,就用筲箕隔开豆花和水。待豆花凝为一团,就撤去筲箕,在清水里下入泡好的白米,再倒入事先留下的一部分生豆浆。此时火候要温和,慢慢烧开。之后,用文火煨煮,或靠灶膛里的火石煨煮即可。
如此这般,一锅菜豆腐就大功告成了。
菜豆腐要配以“辣子”佐食。辣子以红油辣为主,配以芫荽末、生姜末、芝麻粉、花椒粉、大蒜丝、切细的韭菜等。做菜豆腐的行家里手,功夫不仅在磨浆、过浆、点浆、火候、调配水菜豆米比例上显示出来,也得靠做辣子来画龙点睛。
陕南一带,各地菜豆腐做法同中有异,有的地方不在下米时加入生豆浆,做成的菜豆腐就透出些清水,不粘稠,影响口感。
好的菜豆腐,豆腐雪白,和白菜粘为一体,白中有绿,细嫩味香。菜豆腐块下面的米浆粘稠却不板结,放入口中,即可融化。
佛坪农村,人家过红白喜事,邻居家就做菜豆腐待客。因为它只需在灶洞里留下一点余火,菜豆腐就随时都是热的,随舀随食,非常方便。从流水席上下来的客人,或刚食了油腻,或有点喝高了,或席面上菜辣了咸了酸了,或因为客气只吃了七分饱,都可再吃一碗菜豆腐,既可消腻,也能解酒、解渴,还可平和口味。同时,菜豆腐香软、平和、温敦,似说话滴水不漏、做事不瘟不火、处世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人见人爱,因此,它也是安妥心情的上好膳食。
菜豆腐还有别的一些配料和做法,例如,以鱼腥草、南瓜叶芽、洋槐树花等代替白菜,在白米中窜入玉米糁、熊猫豆等……
菜豆腐性凉,多蛋白质,营养丰富,宜老宜少,宜冬宜夏,在佛坪是一种最家常的膳食。
我们这里的人们,吃菜豆腐往往上瘾,要是隔几天不吃,就想得慌,仿佛生活里有了不小的欠缺。
民以食为天,菜豆腐就是一小片和暖的天空。
大俗大雅的菜豆腐啊,一点也不势利,是每个食用它的人舌尖上的一道风景。
佛坪汤面皮
汉中面皮,声名远播,全国各地几乎都有这种独特膳食的摊店。汉中面皮是主食,也是小吃,近年已被引入豪华宴席,成了一道备受青睐的菜肴。
佛坪面皮与正宗的汉中面皮稍有不同,它是汤面皮,捞着食用,滋味悠长。
做面皮的米要求较高:雪白、饱满、纯粹、匀净,以陈米为佳。当年出产的新米性暴、不温和,蒸出的面皮不柔韧,影响口感。
做面皮时,一般在前一天用清水泡米,水要定时更换。磨浆时,水米比例要适当,蒸时以用不兑水的原浆最好。
佛坪面皮用木蒸笼,不用铝蒸笼。木蒸笼严实、传热均匀、能收住气,且有微妙的木香味散发出来。一般先加水、放上蒸笼,在笼里铺好透去布腥味的、打湿的蒸布,盖严,待水烧开后,用木勺在平坦的蒸布上倒入搅匀的、稀稠适当的米浆,加盖,大火蒸约三分钟,掀开笼盖,则可见面皮鼓起,说明面皮熟了。提起笼布,将面皮溜入加好汤料的瓷碗里,配以绿豆芽,或土豆丝,或焯好的青菜丝,即可食用。
好的面皮薄厚均匀,柔如绸缎,纯白如练,有韧劲,透亮如脂。
汤面皮的汤料最是讲究,辣子是放在布口袋里用木棒棰棰碎的,要嫣红,油要旺;姜泥、蒜瓣泥要细腻;用大料熬制的调料汤要浓淡适度,配伍各家店面自有不同。
在佛坪,每家面皮店都有各自的“粉丝”,大致固定了消费对象,每天早晨上班前,人们先后到店,一碗面皮、一碗菜豆腐,怕也属黄金搭档,吃得滋滋润润,吃出了一天心情的美好起点。
面皮也有热凉吃法、汤粘吃法之分,主随客便,不拘一格。
前些年里,面皮店主多往主汤的调料里加以少许罂粟壳,其面皮滋味就更加鲜美、有味,不过,它毕竟对食客有害,很快就被禁止了。
我老家洋县吃面皮时,往往爱炒制加了菜蔬的汤料,其滋味就与佛坪的有些不同。
佛坪面皮,被关中人称为米面,因为关中人蒸出的才是“面”皮。他们用麦面粉洗去面筋,上笼蒸出,味道和陕南的有较大差异。
出外的陕南人,特别是佛坪人,都有面皮情结的。他们思念家乡,心里惆惆怅怅,寝食不安,其中有一部分乡愁是由面皮引发的。他们住在自己的城市里,往往不惜时间乘很多站的车,去打听、寻找汉中面皮店,找到了就猛吃几碗。可是,他们发现,在外地吃到的面皮都完全不能和老家的相比,滋味差多了。于是,他们就给老家打电话,诉说那份苦处,说如何如何想吃妈蒸的面皮、姐蒸的面皮、外婆蒸的面皮。
我们这里的一些孩子出外读书,家长要去看望或借出差之机见面时,都要给孩子带几碗面皮过去,几百里、几千里的家乡面皮一吃,孩子心里就有了许多释然,和家乡的距离好似近了许多。
我的小妹在北京待了很多年了,几乎每次电话里,她都要提到面皮。她说,老是提说面皮,是不是很小器、很俗呀?听着她的话,有时,我的眼泪就下来了。
家乡风物,就是如此地让守候在这里的人们在心在意,也是如此地让天涯游子多了几分惆长和思念。
“日食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东坡爱荔枝竟痴至如此,远方的朋友啊,也许在你尝过佛坪的汤面皮后,也会发出同样的感叹!
神仙豆腐
在我们佛坪小城的菜集上,时而有卖神仙豆腐的女子。
她是用木桶或瓷盆卖的。神仙豆腐与一般的豆腐不同,它碧绿碧绿,透亮透亮,就像方方的绿翡翠一样,她把它们养在清水里。
她周围挤满了人,有本地的、外地的。有些外地人不知道是什么,就问那她。
女子说:“没见过吗?这就叫神仙豆腐呀!”
外地人说:“怎么这样绿、这样嫩呀?”
女子说:“因为做它的树叶子是绿的啊!”
外地人眼睛睁得老大,说:“树叶做的?豆腐竟然不是豆子做的,而是树叶做的?”
女子说:“要不,尝尝吧!”她就用小刀划一小块递给外地人。
外地人把那一小块豆腐放在舌尖上,眨着眼睛,好像心思都集中到舌尖上了,尝了尝说“滑腻腻的,有丝丝清香,有茶的味道!”他就和同伴一人买了一方,放到了不远处的车上。
有一次,我问那女子:“这神仙豆腐是怎么做的啊?”
她笑笑说:“有空了再给你说吧!”
过了不久,妻子买了一块回来,我问好神仙豆腐的做法,她说:“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准不准确!”
她说,神仙豆腐是用“神仙树”的叶子加工而成的。“神仙树”叫双翅六道木,是忍冬科六道木属的灌木。双翅六道木在佛坪山里到处都是,多生长在海拔2000米以下的山坡、路边、沟边杂林中或灌木林中。到每年的五月以至九月,叶子鲜嫩时,用竹篓采集回来, 在泉溪中淘洗干净,放入盆里。每斤鲜叶加水约四斤,用稍晾一会儿的开水烫浸叶子,叶子就会瘫软在盆里。这时用擀面杖来回搅捣,使叶子到糨糊一样,以用擀面杖挑起来不滴为宜。然后用细眼筛子过滤糊状树叶,去渣。再往浆汁里面占点上卤水,如果没有卤水就加澄清了的草木灰水,以叶子一斤加灰水三两的比例。等搅拌均匀、粘稠后,冷却凝固。为样制好的神仙豆腐碧绿细嫩,宛如凝脂,要将其漂在水中。食用时,如同凉粉切片,加红油辣椒、姜蒜、芥茉等调料凉拌入碟,吃起来柔滑细润、凉爽可口;若煮着吃,可与香莱、木耳、黄花、粉丝、肉丸同烩;也可与酸泡菜、鸡肉丁爆炒。它色泽淡雅、清香味浓,口感舒适有茶叶的韵味。食用有下火,凉血、解毒、醒脑、提神的功效,适宜夏季食用,可防治因肝火、肺热引起的多种疾病。
后来,我听一些人说,做神仙豆腐时是不能说话的,要不,神仙听到了,就来俏皮捣乱,神仙豆腐就不能凝固成半固体。所以,捣浆、滤浆、点浆时,要静悄悄地,不可发出声响。有些人在盆边放一根红荆条,这样,神仙就不敢来捣乱了。多少民间说法,都有其灵性的。确的,你见过了神仙豆腐就会知道它是敏感、通灵的,不敢惊吓,要不,它真的就碎了。
神仙豆腐得名传说是这样的:遥远的年代里,北方大旱,饿殍遍野。北方饥民从傥骆、子午古道逃荒至秦岭南坡的佛坪、宁陕、洋县一带。他们在这里无意中发现一种树叶子可以嚼食,就靠吃这种叶子存活下来。他们以为这种树是救命的神仙,就叫它神仙树,后来,他们在山秦岭山里安家落户,发现用这种树的叶子也可以做出一种豆腐状的食物,不消说,就将那“豆腐”也唤作神仙豆腐了。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说神仙豆腐晶莹无比,绿骨绿髓,食用清凉爽口,让人舒服得如登仙一般。
在这个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再稀奇的年代,人们更多地对像神仙豆腐之类的纯天然的,绿色的、保健的食品发生了兴趣。不少到佛坪的人,都在打听神仙豆腐,想享用这神仙的赐予。他们登山时带根六道木神仙手杖,攀登参天的山峰,脚下生风,漫游云林,多一份白云从心底升起、徐徐漫卷的情趣,是多么的惬意;他们到了农户家里,亲自到山中捋一些神仙树叶回来,做成神仙豆腐,放在青花瓷盘或琥珀玉碗里,碧绿的神仙豆腐配以红椒,一块块入口,恍然自己就成了神仙,进入了一种千年积修、万年投缘的仙境,岂不是难得的绝美享受吗?
洋芋糍粑
佛坪的农作物中,洋芋基本是唱主角的。无论一片怎样瘦薄、倾斜、零星的山地,种上洋芋,都会有一定的收获。现在农村种地膜洋芋,前移了洋芋的种植期限,延长了洋芋的生长时间,从而提高了洋芋的产量和质里。
洋芋就是土豆,也叫马铃薯,它在食谱上特别活跃,国内外已经多方位地对它开发利用,为它找到了越来越大的发展空间。
佛坪人餐桌,是洋芋风情万种的舞台。把它切丝后,可与酸菜、辣椒、肉丝等多种蔬菜搭配爆炒,就是脆香的炒洋芋丝;切丝拌以面粉上笼蒸后,与辣椒丝、胡萝卜丝、蒜瓣、芹菜丝等爆炒,就是有名的洋芋叉叉;切成薄片晾干后,雪白透亮,配以干蕨菜丝、干四季豆、黄花等焖鸡、焖腊肉,都是极好的大菜;去皮的浑洋芋蒸熟捏成泥后,掺上适量面粉、打上鸡蛋、放入葱丝姜丁等佐料炕成二寸饼,也是风味独特的佳肴;过去山里产燕麦,人们在蒸去皮后的洋芋时,在洋芋上面盖一层燕麦面粉,蒸半个小时,就是可口的蒸芋炒面了……
其实,佛坪人最爱吃的还是洋芋糍粑。做洋芋糍粑时,要选好洋芋,不能选太大的,以取鸡蛋大小的去皮上笼浑蒸为宜,刀切过的容易进水,影响味道。洋芋蒸熟后,就要上碓窝反复舂捣。碓窝要较大的石头碓窝,一窝可盛十斤左右最好。女人用木勺在边上放入洋芋,往碓窝里拨弄挤到碓窝边上的洋芋泥,男的使劲猛砸。一下一下,男的喘着气,女的似乎在呻吟着,配合着节奏。碓窝里的洋芋泥越砸越粘、越砸越胶,“滋,滋,滋”地发出响声。过去农村流行几句顺口溜,粗听起来好像是在说黄段子,其实,它说的是砸洋芋糍粑的事——
青石碓窝檐前摆,槐木碓棰舂起来。
一个咬着牙关整,一个木顺着眼睛挨。
下午整了晚上整,粘粘团团分不开。
一窝要砸半个小时左右,才滋滋润润。糍粑砸好了,冒冒地放在白瓷盆里,就像是一盆雪,至于怎么吃法,就因人而异了。有炒了浆水菜烩着吃的,可以热烩和冷烩;有和浆水一起凉拌着吃的,酸凉酸凉的,非常爽口;有浇着蜂糖吃的,滑滑腻腻,甜甜蜜蜜的;有蘸了芝麻酱、果酱吃的,粘香粘香,回味无穷……
吃洋芋糍粑是一种享受,砸洋芋糍粑也是一个享受,累归累,却很有情趣。因为你在砸糍粑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会想到山野里的爱情!
佛坪三香
前年到西安学习,在解放路一家餐馆吃饭,服务员拿来菜谱让我点菜,翻到第一页,一眼就看到了“佛坪三香”了。我吃了一惊,好像在他乡遇到了故知,很激动,就指着给朋友们炫耀,最后,我们点了这道菜。吃了近两个小时,桌子上重重叠叠摆满了盘碗,唯有“佛坪三香”被吃了个底朝天。朋友们记住了“佛坪三香”这道菜,后来就多次打听它的做法。
回到佛坪,我们校长家过去是大户人家,祖辈厨艺都不错,能做出一些名菜来的。我去请教,他就给我说了“佛坪三香”的做法——
取猪里脊肉剁碎成肉泥,加入土鸡蛋、原粉、五香粉等调料搅拌,压成一指厚的肉饼,铺在碗底,上锅蒸三十分钟。出锅后,放凉,成一碗状肉饼,用薄刀切成菱形块状,不要打乱了顺序。再摊放在土陶碗底,在切划过的肉饼上放入半熟的干豆角、黄花菜、木耳、海带丝等,再上锅蒸三十分钟,出笼时,用另一个碗反扣过来。然后用高汤加香料熬制浇汤,在按序排列的三香肉块上撒上葱花或蒜苗末,浇上高汤。此时,一道色香味形俱全的“佛坪三香”就大功告成了。
《论语·乡党》里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可见圣人思维所及,也到了食脍庖厨之事,足以说明言吃也不是太俗的话题。贾平凹谈饮茶时说:“和尚饮的是禅,道士饮的是道,共产党员饮的是品格。”细细想来,吃也是天大的事,圣人俗人,不能不食。张良学赤松子、赤须子辟谷紫柏山,犹要以云霞露水、化瓣竹米为食。所以,说食谱里有禅、有道,有三教九流的心迹,就不足不怪了。
“佛坪三香”,对应的原料是肉、蛋、粉,融和为一体,透出香味,也许它里面暗寓着儒、道、佛三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