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人老黎
老黎是个做墙面的匠人,小个子,脑子好使,性格也爽快.
他是在给我家做墙时认识的。认识了,就忘不掉,时时记起他来。
我们住的这幢楼,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修建的,是这个县城最早建成的几幢住宅楼之一,户型结构很老套,面积也小.后来房屋改革时购买到了自己的名下,成了私房.于是,家家都在装修,不少人家把客厅靠阳台的那面墙拆了,将阳台与客厅合并到一块,客厅大了好几平米,而且也显得豁亮、宽敞。我家是最早装修的人家,当时很想把那堵墙拆掉,因为怕是承重墙,不敢贸然行事。等我们装修完后,一家家借鉴我们的格局,做了些改变,陆陆续续都把那堵墙拆掉了。我们看到后,有些后悔,心里想,什么时候也把它拆掉,让客厅像人家一样敞阳。本来决定在上前年的夏天消除这个装修后症的,不料到了5月,汶川大地震发生了,眼看着那么多房屋倒塌成了废墟,就只好打消了拆墙的念头。
人在世上,许多心思是忽隐忽现、变幻不定的,我家拆墙的事情就证明了这一点,时而想拆,时而又觉得不能拆。
到了今年10月,“5.12”的记忆越来越淡了,妻子就天天嘟囔着要拆墙,抱怨说多半辈子都过去了,还住着这鼻烟壶一样的房子。末了,她请来了瓦工师傅,三下两下就把那堵墙拆了。
当然,我也不能有什么怨言,心里真的有些愧疚,知道对不起妻子,明白她心里的委屈。
墙拆了,粉了,就得请做墙面的工人。她到小县城去打听,叫来了黎师傅。
老黎给我发了一支烟,说本来活是很多的,可一想到给学校的老师做活,他就不能不答应。他很平易,全然没有一般匠人的那种自以为是和冷漠。
他还说,这种修修补补的活不好做,不出活,可是不要紧,他会给做得很好的。
说到工资,他就说:“500吧。老师都是些辛苦人,赚不赚钱无所谓。”
我就让他加点上去,说不能亏了他。他笑笑地推辞着,一口咬定只收500.
那天下午,黎师傅是登着三轮车来的,车上摞着大桶小桶,泥子工具一大堆。车上还坐着他媳妇,她也是一个满面笑容的人。
师傅开始做工,我为他泡好茶水就去上课了。
放学回来,老黎和他的媳妇已经把泥子刮了一遍,去别处干活了。
我去看他们刮的泥子,平平整整,很见功夫。
妻子给我说,老黎是个很好的人,不仅手艺好,性格也好。接着给我讲了一些老黎的事——
老黎是四川南充人,家在一个小县城,由于弟兄们多,家里供不起上学的费用,他只上了几天初中就辍学了。他先是跟一个老师傅学做墙的,不到两个月,老师傅的所有技术他就全部掌握了。师傅是个好人,不想白白地榨取他,就让他自己去揽活。他做了一段时间,知道自己的手艺并不很高明,就拿出几月挣的钱去一家传授做墙技艺的学校去进修,学了两个月,他知道自己可以闯天下了,就远离了回川老家,来到佛坪。
老黎刚到佛坪来时,还是一个大孩子,手艺再高,可人家一看年龄,就不信任他。他都有些想回老家了,可又一想,老家四川的劳动力多得凝疙瘩,回去只好吃闲饭。他再三思想,就下决心在佛坪扎下来。他揽到活后,先不和人家谈价钱,只说先做活,活做好了满意了再给钱,如果不满意,他一分钱都不要。就这样一家一家地赢得了人们的认可,一点点地打开了市场。
老黎和老婆爱开玩笑,两个配合得很默契。老黎刷房顶时,站着的桌子有点低,老黎显得吃力。他对他媳妇说:“唉,个子为啥不高一点点啊,高一点点就能够到了。”媳妇说:“不是老公矮,是房子太高了。我老公一米六的个头在四川算是高的了;再高点的话,有些矮房子就钻不进去,就刷不成了。”听得我妻子连连说这两口子会说话。
老黎在刷墙时要在地面垫一些报纸什么的,以免污损了地面。我就从办公室拿了一沓回家,老黎看到有几十张是《中学生学习报》,就卷起来舍不得用了。我妻子问他卷那做什么,他说他儿子在上初二,那些报纸上的文章和试题什么的正是初二的内容。他说他对不起儿子,文化程度低,不能给孩子辅导,只能给儿子吃饱穿暖。所以,他要把报纸拿回去,让儿子从上面学点东西。我妻子给我说,给老黎再找些书报吧,找些有用的,因为老黎很感动人。
老黎在老家县城买了房子,有一百二十多平米,还没有装修。老黎说,因为老家的人们生存能力强,学什么成什么,学了手艺后就四海为家,他要把房买在老家,孩子将来能上大学就上大不学,如果上不了,就学点手艺,像老家的人们一样,凭手艺吃饭。
老黎断断续续在我家做了好几次活,每次都是好几个小时。妻子说,老黎给咱们做活,是赚不了什么钱的,不行咱们送给老黎点什么吧!
第二天,妻子就把我的一件多半新的羊毛衫找出来,送给了老黎。
老黎手艺好,活很多。有一天下午,我和妻子去城里办事,看见老黎在迎宾楼那里干活,他边干边唱。我站在那里听了好一会儿,觉得老黎的嗓子不错,歌声很能感染人的。
有一天下午没课,我就在家里陪老黎,他给我说了一些他的想法——
他最不爱和那些唉声叹气的人在一起了,人生就是几十年,何必那样不开心。挣钱、图名、争权都还不是想有个好心情。可是,没有多少钱、多少名、多少权的人同样可以让自己有好心情的。好心情又不花钱就能得到,为什么要对自己那么吝啬。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文化,只是一个凭手艺糊口养家的人,被人瞧不起很正常。他虽不吃千家饭,却干的是千家活。千家有千家的家境、性情、人品。可是,无论怎样的人家,他都尽力把活干好,这就是他的自尊。别人瞧不起自己没什么学问,没什么文化可以,却不能瞧不起自己没有人品和技术。到了对他好的人家,他就开心地做活,和主人说说笑笑,心里就很快乐;遇到人品不好、说三道四的人家,他就沉默不语,心里只想把活早早干完,提前离开那里。
遇到有些主人家无人在家陪伴,他就让人家把好东西收捡好锁在柜子里,免得造成什么误会。
手艺人不但要有好的手艺,性格好也很重要。大部分主人家喜欢性格好处的匠人,都想好好地合作,留下美好的记忆。
老黎做墙的手艺的确很高明,棱是棱角是角,平整光洁,色调匀净。
给老黎开钱时,他一迭声地说可能收多了,客气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一个地方的人们,如果只关注当官的、掌权的、有钱的,那么,这个地方一定特别世俗,思想一定特别贫瘠,民风一定特别浇薄,官员一定特别卑鄙。同样,一个人如果在处理人和人的关系时,只在意那些强势者,只把热情倾注在那些富者贵者身上,而鄙薄和漠视那些做学问的、有技艺的、出苦力的、命运不好的人们,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个势利小人,一定在骨子血里充满着无耻和浅薄。
我虽不算个多么高尚的人,但我敢扪心自许:我是一个不鄙薄弱者的人,是一个乐于和那些散落在生活底层的三教九流交往的人,是一个把真情同样倾注给那些值得同情的人的人。这种品行,虽不算是什么高风亮节,也是人世特别值得珍视的品质。
我不因为我和许多处于社会底层的守灵人、劁匠、篾匠、石匠等有交往而自卑自鄙,恰恰相反,我正由此看到我骨子里还保存着人性中一些稀缺而高贵的品质。
有空了,我会到城边上去找老黎,和他说话,给他的孩子说说课程,和他一直交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