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棉花
我有一些记忆,是关于摘棉花的。
老家古洋州贯溪一带,土地肥沃,溪流纵横,汉江北岸的冲积平原微微倾斜着,纯净而充沛的阳光汩汩地流淌。因此,那里是棉花生长的最佳地域。我们村和周围的许多村庄,都是年代久远的棉区。漫长的夏季,原野上到处都是青枝绿叶的棉花秧。棉花在结棉桃之前是开花的,花很繁。有些棉花秧长得高高大大,灌木一样,一株棉秧上可以开出上百朵鲜花。花瓣多呈纯白色、乳白色,也有紫红色的;花形和质感特别近似于木槿花。在棉花秧的绿色海洋上,蜜蜂嗡天嗡地地飞舞,搅动着醉熏熏的阳光。到了秋天,雨水渐少,阳光柔和,轻风细吹,棉桃就陆续炸开,吐出自己的瓣瓣柔情,肥肥的棉花就白遍了阡陌。这样的时节,大地上零零星星或三五十个忙碌的,都是摘棉花的人。
我母亲在秋天里更像母亲,她的身上拴着一只大包袱,两只角拴在脖子上,另两只角拴在腰上,摘到的棉花都从两肋间塞到包袱里。棉花越摘越多,包袱越撑越大,人就成了一只大腹便便的卡通企鹅。棉花地边放着很大的竹筐,一包袱一包袱的棉花陆陆续续掏到竹筐里。从远处看那些堆积的棉花,就像是一堆一堆的白云。
那种日子,村庄比较宽敞一点的场地上,都晾晒着棉花,村庄里外简直就是下了一场厚厚的雪,有一种虚幻恍惚的美感。
我曾经站在村边看母亲在夜里摘棉花。月光明亮清澈,原野静谧极了。母亲的身影在很大的棉花地里渺渺茫茫,几乎不容易看清楚。我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可她能很准确地描述出摘棉花的那种情景——在月夜摘棉花,就觉得是在摘月光,摘梦,一大把一大把的月光啊,一大把一大把的梦啊,又柔软,又轻润,摘着摘着,好像自己都成了仙女了。
我六七岁的时候,村上有一些小孩子常常利用周末去七八里外的国营农场打工——摘棉花。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摘一天,能挣到八九分至一毛几分钱,他们把钱存起来,到了棉花收毕,可能存下一元二元的。他们有了自己的存款,表情就变了,在我们这些没有去打工的孩子面前要多牛有多牛。
这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母亲至今已活成了老神仙,老得稀里糊涂,和她同龄的婶婶们大都去世了。可母亲偶尔还会记起当年摘棉花的情景,而且一说就是很久很久。
现在的网络上或书籍上,出现了《纯棉的母亲》《纯棉的记忆》《棉花开遍了原野》……的文章,细细看过,觉得都有点概念化之嫌。读着那些文字我就在想,他们哪里知道棉花的质朴、温暖、纯净和柔软啊,哪里洞彻了“纯棉”二字的真谛!
只有出生和长大在棉花之乡的人,只有躬身亲手种过棉花、摘过棉花的人才知道棉花的脾气、性情,才知道棉花有着一种怎样的灵魂!——大地上涌动着棉苗的波浪,从这一个天边直到那一个天边;它们零星地开花了,然后渐渐开得铺天盖地;一颗颗幼小的棉桃出现了,越长越多,越胀越大,然后,沉沉实实起来,红红润润起来,后来就炸桃了,再后来就能摘棉花了。
采摘棉花离棉花最终成为被单、衣服,不知还有多么遥远的距离,采摘棉花仅仅是棉花的故事的开始。
我曾那么近、那么真切地目睹和参与了种棉花和摘棉花的劳作,所以,我深深地洞晓棉花是怎么在天地间生长出来的,是怎样从原野上收获回来的,是怎样被母亲们纺织成世上的温暖和善良的。